“你不关心他?”我更惊奇,一直以来,他重用他,信任他,说一是一,要二是二,现在居然不闻不问,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我为什么要关心他?”他又摇头,“想来你们见我重用少相,不服气,是不是?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职位换了人,谁会比他办得更好?如果没有了他,我的处境也艰难,他是个人才,虽然心机深一点,权欲大一点,但这个朝政,千缕万绪,有他帮着理着,我可省心不少。”
“你只是为了用他才这样授以大权?他不是年少得志的少相么?你力排众议,挑他出头,真是只为了他的才?”
“当然不止是他的才,子桓才高八斗又如何,才高九斗的人我也见过,用他,是为了他的这个脾气,敢做敢为,会用谋略,场面上一碗水又端得平,凭这一身本事就没人能比。”他看看我惊愕的表情,不是不得意的,“你们都道少相仗了我的宠爱,大刀阔斧地气焰嚣张,但不要忘了,狐假虎威,不过是个气势,我要贪清闲,就得用这么一个人顶在前面,他既用了这么多心思,替我当好了政开了路,得些好处也是应该的。”
“是”,我豁然开朗,什么叫高明,这才是顶峰,少相聪明一世,到了底,也是皇上手中的一粒棋子,所有的心思他出,骂名他留,不过是为了别人作嫁衣,替皇家在做官,谁说这个老人糊涂,他竟是比任何人都精明,表面的风光原是不重要的,本质受益才是真正的精明人。
“你明白我的话了么?”他轻轻道,“子桓的作用是尽了,如果是竮儿登基,他就还有用处,不过,得靠晔儿一同帮着看住他,这是我原来的想法,可你进来后,晔儿如虎添翼,情势于竮儿不利,子桓也因此卯足了劲,这一斗,可不逼上绝路。”
提到那死去的长子,他不由闭上眼睛,悲怨:“生在帝王家,一生注定要坎坷凶险多多,我不求他们友爱忠孝,只要表面上能过去就行,小细节上谁又能力求完美,先定下大局要紧,唉,毓儿,我的这番苦心,竟是全白废了。”
“皇外公,”我低下头来,原来,我们不过是一群小人,枉自在台上拼力表演,台下拳脚相加,谁都想来权场上分一杯羹,却不知这一切贪欲到头来只是场春梦,我算彻底看透了。
“我唤你来,是为了提醒你早做准备离开,”他说了许多话,力气早已不足,声音越来越轻,“你弟弟要当盟主了?这就算是新开了场局,这一局里,没有你的立足之地,该为自己好好作个打算了。”
我脑中轰然一响,终于掉下泪来,他果然说得是真话,到了这一步,只有他看得清我的处境,也真心为我着想。我勉强忍住一阵阵上涌的泪水,把大致情况同他说了一遍,没料得,最后与我交心的,竟是他。
“原来如此。”他沉吟起来,想了又想,金兽瑞脑满室飘香,此时大约已是掌灯时分,房里房外都静悄悄的,榻上的人若不是胸口起伏,就像是死的,我跪在榻前,动也不动。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候,他才开口,“毓儿,马上去找晔儿,同他说,你要去西域,千万别管子桓,带着那西域的小公主一起走,越快越好,别再回来了。”
“但是磊呢?”我有点急,更重要的是父母,不能伤了他们的心。
“你弟弟没事的,放心,就算子桓把这事兜出来,晔未必会动他,但这一切事发生之前,你必须要走。”
“真的没事?”我半信半疑。
“相信我,”他微笑,“官场的事情,我看得比你多,晔儿这个人我也比你清楚,世上有什么堂皇的道理规矩,利益在哪里,哪里就是道理规矩,就算子桓咬出磊,晔儿也不想动他,他是武林盟主,对他,晔只能软硬兼施,也许他会利用这个把柄借机施恩于他,那也是条路,到了今天,子桓是绝对活不了了,再搞下去,说不定会引火上身,两头都把事体推在他身上,这一场,只要牺牲了他,磊与晔儿就算平局了。”
我张大嘴,看着榻上的人,他多老了?七十岁的人大约都成了精,什么事情到了他们眼里,早就一清二白,通透无碍,我想也不想,“咚,咚,咚”在地上连叩了三个头,这一辈子,我还没这么服帖地给人叩过头呢,我情愿的。
“乖孩子,”他也喜欢,“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一拔就通,这点上,晔儿也不能同你比,看得明白有什么用,要懂得装糊涂。”他要说的话都出了口,顿显疲惫不堪,再也支持不下去,缓缓闭上了眼,轻轻道,“出去吧,别让他们进来,我要睡一会儿。”
我仔细地看他精瘦的面孔,这一眼,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要努力把他记在脑中,刚才说的一些话,是他毕生的心血所积,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我明白了,他才痛快。只是,眼前,竟是永别。
不出宫,直接上东书房,我要尽快同晔谈个定局。
他依旧半卧在榻上,面色苍白,眼中却刺出寒光,盯着我,呼吸急促,并不说话。
我进房时,旁边立着个人,没穿官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白而略长,丹凤眼,薄嘴唇,见到人来未语三分笑。
“你别走,”晔低声对他道,“等我同金毓说完话。”
那人听命,忙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暗地里却用眼光瞟来,含带着不怀好意的揶揄神情。
“你又回来做什么?”晔淡淡道,“还是想劝我别杀郁子桓?那个西域公主都称他为驸马了,我自然不会先下手的。”
“金毓不敢,”我立刻跪下,“出而复返,只是为了来求皇上能赏下曾应允的官位和金牌,以便金毓立刻动身起程。”
“哦,你决定了?那个西域公主呢?她不走?”
“她也一块走,”我赔笑,“绮丽就是这个脾气,她并不是与子桓有私情,不过是妇人心慈,想借此缓了他的刑罚,您知道她是西域人,不懂中原的律法规矩,搞出这种事来,还恳请皇上万万恕罪。”
“哼,”他不说话,脸上阴晴不定,眼睛在我身上梭过,犹豫不决。
我暗暗叫苦,只得又上前低声下气:“她这是胡言乱语一通,西域那里根本不知道有这回子事,子桓现在是罪孽之身,她肯,西域子王也断不肯把女儿嫁出来,刚才不过是个乱场,有她在我不好说话,现在来,却是请皇上能赏下官牌,我马上带她走,决不会给您再惹麻烦。”
“是么,这么急?只怕绮丽的犟脾气不会答应呀。”
他这只是托辞,我心里明白,以前是他有求于我,自然满口应承,软语柔情,如果大局已定,子桓也入了狱,又添上了绮丽这场纠葛,他是未必肯放心让我走了。一想到这,我的汗就冒了出来,幸亏他还不知道磊的事情,否则,岂不更有理由将我扣下。
“你就这么肯定?”他像支猫捏着老鼠,迟迟不给我答复,半天,才说,“金毓,这事情如今是一团糟呢,你可见我身旁这人?你知道他是谁?”
“金毓不知。”
“你自己来说。”
那人闻言立刻踏上一步,禀上话来:“小人刘容,原是少相府里的幕僚,平日只呆在大书房中,专管府里各路信件文纸的整理与保存,以便少相随时取阅查寻。”
“树倒猢狲散,少相府所有的幕僚都已另求门路发达,你特地进宫,又是为了什么?”晔这话是问他,眼睛却紧盯着我。
我又一次滴下汗来,子桓不等我求情未果本不该来上报证据的?难道说……
“小人是来禀报一些机密事体,”他仍旧在微笑,“我这里有几封书信,是皇上登基前,少相亲手所写的,信是专给一个人,请他帮忙安排人手调入宫中,侍在皇上身边,以图行刺之机。”
“哦?”晔冷冷笑了,只是看我,眼里含着冰,“那人是谁?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禀皇上,是金毓的弟弟,金磊。”
风云乍变,我反而不惊慌了,看来是子桓所托非人,他要他保留证据要挟我,却不料那人自己先存了告密升官的心,先将此事捅了出来,以换取仕途荣耀,唉,这么好的机会,也难怪他不动心。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晔怒视我,“怪不得三番四次拼命要保他,原是为了保住你自己的亲弟弟。你是早知此事,只瞒着我一个罢了,金毓,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低头不语,事已至此,好话自然都在他嘴里了,我本就无可辩白,念及刚才同太上皇的一番话,只好自己叹气,冷眼旁观,在官场上搏杀的,原都是些玲珑机巧之人,想来仕途的对局,根本不会有老实人的立脚之处,然而再聪明的人,入了这个圈子,便终也是笨到了十分,君不见此地处处陷阱埋伏,腥风血雨,人进来了,也就跳出不去了。
“把证据拿来,大家一起看看。”晔怒得伤口疼,捂着胸,只是瞪我,“金毓,这许多人之中,我只相信你一人,可是,你还是辜负了我。”
那人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个包裹,信封般大小,上面用硬纸包了,绑着麻绳,绳结处以红蜡封口。
他走近卧榻前,侧身将包裹向我一招,“小人把信藏得好好的,这封口再也没有一个人打开过。”
“好极了,”晔仔细盯着那包东西,催他:“打开来,让我好好瞧瞧,少相是怎么安排的事情,那人又有没有回信过来?”。
我也凝视着那只小包,不过三指来高的一叠,这样的厚度,大概可装十几封信,封封可要了磊同我的性命。
只见他稳稳捏碎团蜡,找到绳头,慢慢地拉开结处,将麻绳从包上绕散。
外包的纸,用得是最挺刮的一种牛皮油纸,撕咬不开,水浸不透,便是用剪子扎,也要颇费些力气。
他极小心的,一手托着包,一手将包纸展开,晔在榻上,视线偏下,左右看不得要领,不由聚起精神,伸长脖颈过来。
忽然间,我抬腿冲了过去,在那几封书信中,分明横出一点匕首铁柄,映着房内的灯光,微微散出寒气。
眼角才见我一动,他已察觉不好,立刻抓出匕首来,一手拼力向榻上的人刺去。
晔一见不好,大惊失色,再要向后倒退,哪里来得及,只一晃,匕首便贴上了胸口,他极力后缩,两人一起倒了下去。这时,我人已经到了,伸手捉住他后颈的衣领,抱住他身腰身,将他从另一个方面撞了开去,一同滚在地上。
在地上,他同我扭作一团。
我一边用力扳他,一边大叫:“皇上,皇上?”
他的匕首上带有血迹,我不知道晔是否已被刺到要害。
刘容与我撕打强挣,两人势均力敌,渐渐力屏在地上动弹不得,他要赌这一场险境,便开口努力劝我,“金毓,让我杀了他,子桓出来不会亏待你的。”
是真的吗?我心头一片澄明,子桓哪会相信我,想这先后两场局中,他与我说得是一套,做得是另一套,表面威胁我去救他,一手又安排了这出行刺之计,这样精明厉害的人物,永远不会善待任何人。
“金……毓……”晔居然还有动静,他也听到了这话,知道是生死存亡的关键一刻,在榻上,他苦苦叫我,果然是受了伤,声音极其微弱。
听他还活着,我不由精神一振,立刻开口狂呼:“来人,来人,有刺客。”
“金毓!”刘容顿时脸色苍白,他劝不动我,又挣不开身,又听晔还活着,开始知道情况大大不妙。
终于有人跑了进来,侍卫们手持利器,将我们一同按在地上。
“蠢才,”见大势已去,刘容狂怒骂我,“真是无知小人,大好的良机,都给你糟蹋浪费了。”
我贴在地上,气喘吁吁,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回瞪他,这件事哪里有他想得那么容易,晔若无故死了,我与他也别想活。
新君暴毙,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寻出原由,只怕子桓一出狱,头一个便会拿我们两个开刀,只消持凶弑君的罪名,便要偏地流血,人头堆积,说我是蠢才,他才蠢到了家,这一辈子,我是情愿与虎谋皮,也不要再同子桓联手上任何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