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我大叫起来,“是少相设局杀人,他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之徒。”
一旁子桓冷冷道:“闭嘴,这里哪会有你说话的地方,你这天生的小人,变数太多,叫人到底能信了哪一句。”
“你最好相信,”我瞪着他,这样剔透玲珑的人物,暗环交错的局中局,若要对抗,已不光是在冒险,简直就是搏命,但是,我已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择,“我—有—证—据。”
他一震,眼中寒星爆出,嘴里却冷笑起来:“证据?什么样的证据?”
我不理他,只面向太上皇:“皇外公,您就这么肯定,太子晔会当殿杀人?现在,没有杀人的是我,为什么反而会被人捆绑在地,而那个动了刀剑的人却可以逍遥法外,立在堂上指手划脚地说话。”
“这……”他犹豫。
我乘机道:“我曾听到过一个谣言,少相十八岁上任,虽然状元郎有才,可这官也当得太快太大,有人猜说,这是因为他本是皇上流落在外的骨肉,我原先一直不肯相信,今日见了如此优待,这话,还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话说完,我歇了歇,果然,身后一片喧哗,颇引来议论纷纷。
“胡说,”太上皇果然急怒起来,“这算什么谣言,金毓,你好大的胆子。”
“难道不是?”我道,左右是不要命了,先把场面罩住要紧,不能万事都让子桓占了先风,“晔是皇上的亲子,如今被他胡乱一剑,生死未卜,皇上就不心疼?就算要追究罪责,少相也不能排在其外。”
“不错。”居然身后有人应和,刑部侍朗严密果然是个正直公允的人物,他不畏少相权势,上来帮忙说话了。
“这宗血案牵涉新登基的皇上,又戮杀了皇子竮,少相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他立出臣班,在我身后提议。
“好吧,把他拿下。”太上皇方才是晕头转向了,此时突然清醒过来,下令命侍卫上来,将子桓背负双手地按住。
“晔,”我又说,“你怎么样?”
“还好。”他声音软弱,已被绮丽她们扶着坐了起来,赫真用布条密密包在他伤口,止住血水外涌。
“皇上,我有人证的。芳妍楼的如意曾经见过少相同此人在一起,她能证明。”
“一个妓女的话也能信?”子桓驳道,“谁都知道你同那女人交情匪浅,这种污秽地方的女人自然是贪钱的。”
“是不是,一问可知,这事也是刚发生的,没法子串供,只要把她召上堂来便可。”
“好,快去找人。”
“还有翔云楼的老板,他也应该知道此事”,我又加一句,“少相亲自带人去吃饭,这等荣耀不容易忘了。”
“好,去把他一块解来。”
不多时,来人回报,芳妍楼如意拿到,至于翔云楼的老板,前几日突然暴毙在家,尸体早已入了土。
“佩服”,我朝子桓冷笑,“好利落的手脚,佩服佩服。”心里却是暗惊,他为什么不杀如意?难道又用钱摆平了她?
转眼间,如意已上了殿来,她跪在地上,神情有些慌乱。
“如意,前几日你来我府中贺喜,曾说起见过少相同一黑衣人在翔云楼喝酒,你叫他也不应,可有此事。”
“有。”她奇怪,忍不住看了看子桓,“这事怎么了?”。
子桓道:“你……”
“你什么?”我立刻打断他,不能让他同她说了话,又故意大声冷笑,“你是不是又想提醒皇上,一个千人枕万人压,人尽可夫的妓女,本性又见钱眼开,根本不能上堂作证呀。”
“什么?”如意被激怒了,通红了脸,怒视他,风尘女子泼辣起来当真是什么也不顾,她咬牙切齿:“少相并没有枕过压过,怎么知道如意会人尽可夫、见钱眼开?难道妓女不是人,说得话就不是人话了?”
“好,那你来看,此人是不是黑衣人,”我乘机指着那人问她,“看清楚了,他的下巴上有一粒很小的黑痣,那日你说黑衣人脸上也有黑痣,是不是这粒?千万瞧仔细了,别让少相受冤枉。”
我这话根本是胡扯,如意不由一怔,奇怪地瞟了我眼,又努力看他,她本就是个聪明人,仔细想了半天,顿开茅塞,点头:“没错,就是他,他脸上有粒很小的黑痣,我看得很真切,错不得的。”
“放屁,”那人被按在地上,突然叫骂起来,“你这贱女人胡说,我那日包着脸,你能看到什么?”
这话一出口,他立刻知道是大错了,恨不得自己咬了舌头,可众人都已听见,他狠狠地以头撞地,直撞出血来,我却浑身一阵轻松,对着子桓暴怒的面孔,止不住地张口狂笑,到底是个纠纠蛮夫,十八般武艺耍得好,有个屁用,脑子实在是不行的。
可怜绝顶聪明的少相,竟然是毁在了一个笨蛋的手里。
终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日在堂上,子桓愤怒的面孔,他算是个人精,样样捏得准,有胆有识,可惜,他忽略了这世上还有小人物,那些个精密机巧的布局,命运往往却是决定在小人物的手里,他能算准大概,可管不住那些小人物的千姿百态的心理,其实,他们,才是真正控制事态发展的主流。
我再一次看到晔,已是三天后,他伤口已无大碍,但终是伤了身子,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却已坚持榻上议事,想是经历了这桩事件后,更明白权力的重要,是一辈子也不能稍离开手的,这一课,代价很大。
“金毓,”他遣退了身边所有人,面对我,“这次的事情,全亏了你。叫我怎么谢你才好呢?”
“也许不用勤谢,如果皇上能把当初答应给我的东西赐下,就感激不尽了。”
“你真的不再考虑了?”他惋惜,“经过此事,我才发现,身边没有你这样的一个人是不行的。”
“但我志不在此,又何必勉强留下呢。”我婉言推辞,这一局可算险胜,如果不是当初如意的一句闲话,根本不可能逃出升天,回想起来,自己还是一额的汗呢,这一年来,我是看得清楚了,吃官场这碗饭,必要渗和着血泪,我是既不愿硬吞下自己的血泪,也不愿意勉强享用别人的,还是远走高飞为妙。
“你一走,我好比失了一支左臂,原本还想用子桓办事,可惜,他如此桀傲不驯,根本不会听从我的派遣。”他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摸索伤口,“那一剑好快,少相不是文士么?怎么也会有如此毒辣果断的身手。”
我默然出了神,其实,来之前,我去了天牢,才见过他。
在天牢阴暗潮湿的污石地板上,子桓如支异域奇葩,幽幽地散发光芒,他身上的绯红绣衣早已团皱肮脏,但是面容高贵清秀,自在黑暗中隐隐透出光华。
“金毓,”见了我,他唇边挂上笑意,侧头揶揄,“何不进来一叙,放心,他们缚了我的手,伤不到你的。”
我慢慢走进去,不顾地上的冰冷和污垢,索性坐在他身边,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他,果然是个风头人物,身居逆境,仍然光彩夺目。又伸手替他解松了腕上的绳子,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文秀的腕上早被勒出了道道红痕。
“你有话要同我说吧,这里的人都被我遣出去了,你要开条件,直管来。”
他哈哈笑了,揉着手腕,道:“金毓,我真是欣赏你,一直以来,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对手,这事可算我咎由自取,我不怕你能猜透这道机关,可是却小看了如意的作用。”又冷笑,“我们本是同样的人,所以你该知道,做任何事情,我都会留条后路。想用这事置我于死地,大概还差了几分火候。”
“你是要用磊来威胁我吧?当初拖上这个同盟,就已留下了退路,算好即便是真出事,为了他我也绝不能对你使下狠手来。”
“不错,”他含笑,“下狠手的自有人在,晔便是一个,可是你,心慈手软,永远做不了官中高手。”
“哼,你真如此自信?算定我不会投毒借刀,让你出不了天牢,供不出磊来?”
他不搭腔,只看着我,眼里全是笑意。
我同他眼神对峙了半天,还是懈下气来,的确,我不喜欢杀人,下不了这个毒手。
“准备怎么帮我?”他得意,呵呵轻笑,“要我死,磊也别想脱了干系,我有证据说明那人是他派到晔身边的,他想获利,就得先做好赔本的准备,告诉你,就算今天你在这个牢里暗杀了我,我也早做了布置,外面自会有人将证据交给皇上,你这个大哥,还是费点心思想好如何帮他收场吧?”
“我只奇怪一件事,为什么在殿上太上皇会如此信赖你?难道我真没有说错,你与他果然有血缘纠葛?难道你说得那件宝器斋的事,亦隐喻了你自己?”
他冷冷看我,我也看着他:“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要我出手,总也得有句实话。”
他索性避而不答:“我这一生,从来不用依靠别人的关系,所有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得来。”又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别跟我胡乱套话,反正事情已演变成这样,你还是好好盘算如何帮我脱罪吧,千万须记住了,磊的性命,也在你手里呢,如果我将他咬出来,这安排刺客行刺皇子的罪名,就算不死,也管叫他脱一层皮。”
“金毓?”晔的叫声把我唤回神来,“你在想什么?”
我一惊,忙抬头看他。
“郁子桓已经入狱,丞相的位置便成了空缺,你何不借此机会揽入掌中,以后这大好江山,亦尽在咱们君臣指点之下。”他还是不死心,欲苦苦挽留我。
“对不住,”我苦笑,“我这个人,只有自己知道,天性顽劣急躁,任何事情只图个新鲜劲,若要我身居重职的辅政理朝,是迟早会出纰漏的,你还是缓手让我走吧。”
“真的没有法子了?”他叹,“你也算助我于危难了,这一去,可不叫人感伤。”
我只是微笑,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露出流连的模样,心一软,便走不成了。
出了宫,我马上回公主府。
父母都在房中,见我进门,俱是欢颜微笑,“毓儿,”父亲尤其欣然,“才从宫里来么?”他已很久没有训过我,经了这几件事,他对我的评价已完全改观。
我眨眨眼,突觉鼻中有点酸涩,原来父慈母爱的日子是这样的悠闲,可惜,自己天生下来便是苦命,竟是享不到几天欢聚天伦的福气。
我说:“儿子先退一下,换身衣裳,顺便看看磊在不在。”
磊在书房里,看样子也是专在等我,见我进门,他却又脸上阴睛不定,沉默起来。
“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我淡然,立在眼前的可是我一娘同胎的兄弟,竟还不若外人的坦言直白,就是子桓,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忍不住嘴上讥讽他,“你这个大忙人,居然舍得下时间来等我,看来这桩事体可真是重大之极了”。
“大哥,”他脸上迸出汗珠,“你是什么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知道你同少相订的好计谋,你真好大的胆子,敢瞒着父亲做出这种举动,少相是什么人?他的便宜你也敢贪,他卖了你,你还在替他点银子呢,竟然想到同他结盟,可不瞎了你的眼。”
他不敢说话,低头不语。
“如今所有的把柄落在他的手里,并以此要挟到我,你说,这事怎么办?”我低声喝他。
“那就随他说得办,”他猛然抬头,倔强看我,“不错,这事是我擅自做的主张,我欲借他的力量扩张声势,谁做皇上我不管,只要能对我有利,当然得试一试,可惜,这一次是败了,要杀要剐,我都承认。”
“你想搏一记?”我冷笑起来,说他火候未到,果然是冲动鲁莽的性子,这样犟头倔脑的少年意气,他还想做大事?“你以为你不过是计策失败才落到了这步田地?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少相给你的一丸迷药,告诉你,无论此事成功与否,你都脱不了干系,别以为把我抛出去就平安无事了,你同他的结盟本就见不了光,他若到时不领你这个情,你可还不得贪上个牵连的官司?”
“不会的,”他摇头,“少相答应过我,创业本来便是场冒险,若得了手,他自然不会亏待我。”
“你相信他?官场的黑白都没搞清呢,就雄心壮志地要大展宏图了,我来问你,你同他的协议可算正大光明?如果他得了权,会以什么样的名目给你好处?这条计策果然绝妙大胆呀,你们不是在篡位夺宫是什么?要是此事成了,你便是他行凶的助手,他就算不杀你灭口,也断不会平分秋色,给你当时承诺的好处,只怕那时大权已在他手里,这笔帐,无论明里暗里,你都没法子讨回来。”
他又一次低下头,脸上汗水涔涔下来,我冷冷打量他,记得小时候,我便与他脾性相悖,亲近友爱不起来,只是想不到在他心里,待我更是形同陌路,这样冷酷绝情的招式,真正叫人想得心寒。
房外传来脚步声,门一开,父亲走了进来。
“都在一起呢,”他老怀大慰,“自家兄弟是该常常一同说话,有商有量的才是亲手足,来,来,来,碰巧最近新得了几坛美酒,乘着今日人都在,咱们父子定要小酌几杯。”
磊的脸色犹自苍白,我向他使了个眼色,先迎上前去,脸上堆满笑容:“父亲真是好兴致,儿子哪敢不陪伴,想来长久没有同父亲一桌吃过酒了,借此花好月圆之际,今天可不要一醉方休。”
看来这世上真正了解我的,不是父母,不是手足,竟然还是子桓,自一开始,他便明白了我会有什么样的选择,也许这个家中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可在我的心上,却又始终抛不下他们的影子,低低叹了口气,我是笑得惨淡,既然舍不得父亲伤心,想要放磊逃身,少相就决不能死了,这件事,还得由我回去求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