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集团军受命回来的路上,杨邑和乔闻天坐在同一辆中吉普上。乔闻天说,荟河战役有很多问题,我是有责任的,我这个参谋长没有当好。乔闻天讲这话,既不是谦虚,也不是承担责任的意思,其实就是向杨邑表明一种姿态,他不推诿,不落井下石。
杨邑却没给乔闻天面子,他从心里一向瞧不起这个自以为是的参谋长,认为这个少壮派自恃有后台老板,比较嚣张。这次荟河战役失利,乔闻天确实帮了倒忙。根据过去的经验,如果不是乔闻天推波助澜,章林坡不会那么固执己见,章林坡对杨邑的意见往往还是很重视的。杨邑直截了当地说,是啊,当参谋长的,是不该在长官头脑发热的时候火上加油。
乔闻天怔了一下,讪讪地说,以后,还请师座指点。
杨邑说,乔参谋长,看来我们以后经常要和陈秋石打交道了。我跟你说,不要说你们,就是我这个教官,对他也是捉摸不透。
乔闻天说,从荟河战役我研究出一个特点,陈秋石这个人,胆大包天不一定,心细如发却是一点不含糊,他能把什么问题都想到,什么不利因素都能避开,什么优势都能用上。
杨邑说,你能看到这一点很好,陈秋石打仗,最大的特点就是细。所以说,我们跟他们打仗,永远都要慎之又慎,要摸清他的真实意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则宁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则只能假打或小打。
乔闻天说,问题是,军令如山,有时候不得不打,躲是躲不掉的啊!
杨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荟河战役,我也是顶着你们的压力,章师长还扬言要枪毙我。可是我顶住了。枪毙我不要紧,关键是作为一个指挥官,不能把部队打没了。
乔闻天说,是,师座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杨邑说,这些话,只是一己之见,未必真经。总而言之,跟共军作战,尤其是跟陈秋石打仗,绝不能想当然,一定要谨慎。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这不是共产党发明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些话对于我们当指挥官的,是有警示作用的。
乔闻天说,是,卑职一定认真体会,悉心揣摩。
回到部队,杨邑就让马弁到一旅驻地把他的东西搬到师部营地,又把一旅副旅长兼参谋长蒋宏源叫到师部进行交接,当晚就交代乔闻天作出计划,在战斗前夕,对缩编部队进行考核。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杨邑的代理师长只当了三天半,一百个小时不到,长官部的复电就到了,任命乔闻天为新编第七师师长,杨邑仍为一旅旅长,只不过重新兼上了副师长。
委任电是另一个副师长郭得树宣读的,事前杨邑并不知道,郭得树也没有说明,直到全师上校以上军官到齐,杨邑还在以师长的身份主持会议,听完任命,杨邑犹如当头挨了一棒,木然伫立,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郭得树等人纷纷向乔闻天表示恭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很不自然地向乔闻天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右臂情不自禁地抬了起来,又情不自禁地放下了,这个礼他终于没敬,生硬地说,恭贺啊乔师长!
乔闻天倒是大度,哈哈一笑说,老杨,转眼之间,你我的位置又颠倒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但是我相信你作为一个战功卓著的军官,一定会以党国利益为重,辅佐本人。
杨邑转向郭得树问,为什么提前不通知我,难道是故意给我难堪吗?
郭得树皮笑肉不笑地说,老杨,你误会了。长官部的急电是绝密的,从集团军送来的时候就是密封的,我也不知道内容,我还以为你当师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呢。不过你又兼副师长了,好歹也算提升啊。
杨邑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愤然说,无所谓,我要兼这个副师长干什么?我旅长不当都可以,我早就想告老还乡了!
乔闻天说,老杨,话不能这么说,你是我们新编第七师的老前辈,德高望重,今天在这个场合说这样的话,有失君子风度哦。
杨邑口气很冲地说,我不是君子,哪里来的风度?我就是个小人,小人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的。
郭得树见杨邑转不过这个弯,担心当场搞僵,让乔闻天下不了台,于是和稀泥说,部队自从荟河失利,东奔西跑,狼狈不堪,士气萎靡。今天新师长上任,乃我新编第七师之大喜日子,我看是不是可以安排各旅团,因陋就简,安排一次聚餐,一是庆祝,二是振奋士气。乔师长你看呢?
乔闻天王顾左右而言他,哈哈笑着说,啊,郭副师长想得周到,你就安排吧。
这一天杨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无论如何也装不出笑脸打不起精神。连中午饭都没有吃,就回到一旅,对蒋宏源说,他妈的败军之将,乌合之众,有什么好庆贺的!再跟共军开仗,有他们的好看!
蒋宏源说,师部通知今晚各伙食单位杀猪聚餐,我们怎么办?
杨邑一拍桌子说,问问部队,还有猪吗?妈的杀人还差不多,部队被他们搞得马瘦毛长,还黑起屁股眼儿提虚劲!叫军乐队,晚上六点给我吹唢呐,十只唢呐一起吹,向师部的方向吹。
蒋宏源诧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邑说,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按我说的办。
蒋宏源走后,杨邑躺在铺上,越想越恨,他恨的还不仅是长官部临时变卦,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师长前面又给他加了个“副”字,更恨乔闻天和郭得树暗中勾结,着实把他羞辱了一番。杨邑不是傻子,在那难堪的一幕结束之后不久,他就判断出来了,今天这个任命宣读仪式,是乔闻天和郭得树精心策划出来的,他们就是要看他杨邑出洋相,就是要让他当众受辱,就是要让他失态,要让他站立不稳,从而让他威风扫地。他知道,就在荟河战役结束不久,郭得树就在私下说过,看杨邑现在说话嗓门比过去大多了,好像一个荟河战役下来,他就成诸葛亮了,别人都是阿斗。他能什么?无论怎么说,他临阵抗命就是犯罪。倘若我军将校都违抗上峰命令,那仗还怎么打?
就是杨邑被发表担任代理师长之后,郭得树似乎也没有对他毕恭毕敬,反而阴阳怪气地说过,老杨,你当了师长,可不能鼓励部队抗命啊。
杨邑也很后悔他今天上午不应该失态,不应该像泼妇骂街那样摔脸子,而应该像人们推崇的那样宠辱不惊。可是他能够做到宠辱不惊吗,简直是欺人太甚!不知道长官部到底是怎么裁决荟河战役的,如此是非不分功过不明,如此用人不公,党国还有希望吗?
以后章林坡以高参的身份回到新编第七师视察防务,曾经跟杨邑做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章林坡上来就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你老杨吃亏就吃亏在太明白了。
杨邑说,老长官此话整讲?
章林坡说,论战术,我部能和共军陈秋石对话的也只有你老杨了,但是老杨你要明白,军人并不光是要打仗的,军人还要讲人际关系。你老杨这些年人际关系一塌糊涂,看不起张看不起李,部队对你还是有顾忌的。也幸亏是在我手下,我不计较你,还给你撑腰,你才没有吃大亏。
杨邑不吭气,他琢磨章林坡的话未必没有道理。这些年章林坡对他确实不算太差,前些年他还曾在背后嘀咕章林坡不干正事,抗战不力,但是章林坡似乎并没有迁怒于他,一笑了之。章林坡这个人总体来说还是有胸怀的,尤其是荟河战役被革职了,到长官部去当了个鬼高参,架子小了许多,人味更多了许多,同杨邑见面,不仅没有生分,反而增加了些许袍泽故知的亲切。
杨邑说,无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江山板荡之际,风雨飘摇,我等前途命运皆是未知数。我当个旅长,胳肢窝里过日子,进退自如,倒也逍遥。
章林坡盯着杨邑看了很久才说,你刚才这话再也不能出去说了,祸从口出啊,你吃亏恐怕就吃亏在你的嘴上。
杨邑见章林坡神色凝重,话里有话,有点心虚,不禁问道,高参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章林坡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老杨,你是不是在乔闻天面前说过,跟共军作战,能不打就不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则宁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则只能假打或小打。不能把部队打光了。
杨邑愕然道,这个意思我是说过,但原话不是这样的,而且这仅仅是针对同陈秋石作战而言。具体到作战对象,我并没有说过能不打就不打的话。我的出发点是为了避免上当,保存部队。
章林坡说,问题就在这里。你之所以没有当上师长,就是这番话给你惹的麻烦。保存部队干什么,倘若党国江山都丢了,还要部队干什么,投降共军啊?
杨邑默然,半天才说,难道我被乔闻天暗算了?
章林坡没有直接回答,叹了一口气说,老杨,我跟你讲,打仗我不如你,可是当官你不如我。仗打得再好,可是没有城府不行。你别看我现在被挂起来了,我跟你讲,只要局势明朗,我想东山再起的话,不出三个月,别说官复原职,就是官升一级都是有可能的。而你就不行了,书呆子只能打仗,带兵都差一截。我把话撂在这里,如果你不注意搞好上峰的关系,再这么自以为是,那你这个旅长就当到头了。还有你的那个学生陈秋石,你别看他现在耀武扬威,可是一旦战争结束了,他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个人的弱点我现在搞明白了,他也就是一个战术机器而已,一旦战争结束,这样的人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杨邑说,老长官你不能按照国军的思路去衡量共军,他们是任人为贤的。
章林坡哈哈大笑说,你老杨还是糊涂啊!用人之际,任人为贤;养人之际,唯亲是举。在这个问题上,国军也罢,共军也罢,都是一样的。韩信为什么哀叹走狗烹良弓藏,就是这个道理。在中国官场上,只要天下太平了,品质和能力都是次要的,关键要看听不听话。像陈秋石这样的人,他听谁的话?他只听指挥能力比他高超的人的话,那怎么行,比他能力高超的有几个?那不是把自己的路都堵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