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电报,陈秋石双手发抖,喝了一声,来人,刘大楼……话没有说完,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
“铁锤支队”经过两夜一天的远征,人困马乏。战斗前一阶段,突袭国军一旅供给部队,尚能得心应手,部队越战越勇。陈三川抱着机关枪带头冲锋,从左家庄东北泗店,一直打到皇岗,如入无人之境。陈三川更加亢奋,号召部队发扬连续作战精神,直捣杨邑老巢。
可是打着打着,情况不对了,打着打着,进攻不动了。突然之间,炮火漫天,子弹像飞蝗一样扑向“铁锤支队”,部队霎时伤亡一片,战斗减员在一个小时内达到三百多人。就连陈三川也觉得不能进攻了,这才开始后撤。可是这时候的局势已经由不得陈三川了,杨邑真的变成了狼,三千多兵力在炮火的增援下,把“铁锤支队”一步一步地逼到了皇岗至泗店之间不到一公里的正面上。
按说,“铁锤支队”本来是有退路的,那就是从水上撤走。可是当初登岸的时候,陈三川拙劣地模仿韩信,搞什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部队扔下船只就往上冲,这些船只大多顺流漂走。
按说,陈三川还是可以突围的,就是在杨邑的二团赶到之前,从泗店和皇岗之间敌兵力空虚部位向北突击,这样就可以同冯知良率领的两个精锐连队兵汇一处。可是,机会再次被错过了。在皇岗东南,“铁锤支队”同敌人的先遣营迎头碰上,支队政委夏文华拼命地喊,不能恋战,迅速撤退!陈三川却杀红了眼,强令一营迅速展开,占领有利地形。陈三川说,老子是撤退,不是逃跑,撤退就要向撤退的样子。遇到敌人不打,那就是临阵脱逃!
结果是,敌人越打越多,“铁锤支队”的兵力越来越少。陈三川终于搞清楚了,他的“铁锤支队”七百兵力,遇到的是杨邑的一个旅。就在夏文华痛心疾首的时候,陈三川还哈哈大笑,说好啊,老子这回值了,老子的半个团,跟杨邑的一个旅叫板,叫花子变成阔佬了。撤什么撤,老子哪里也不撤了,就在这里跟杨邑决一雌雄!
战斗间隙,夏文华把两个营长和几个连长召集起来开诸葛亮会,研究撤退方案。陈三川拎着盒子枪,指着夏文华说,与其逃跑被消灭,不如迎面冲上去。我主力部队正在荟河打阻击战,我在这里牵制敌人一个旅,死了都是英雄,活着都是功臣!谁再说撤,老子擦枪走火是不负责任的!
研究撤退的诸葛亮会变成了研究死守的会。陈三川说,孙悟空钻进白骨精的肚子里,要闹就闹大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不防御了,把敌人的指挥部给我查清楚,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再一轮战斗,不惜一切代价,专门打他的指挥部,活捉杨邑!
这以后,战斗又出现了转机。在敌人炮火还没有展开的时候,陈三川把部队横向分成两路,纵向三个梯队,回过头去,直扑左家庄。
当蒋宏源向杨邑报告“铁锤支队”逼近左家庄的时候,杨邑也吃了一惊,他甚至怀疑是陈秋石在直接指挥这支部队,太出乎意料了,怎么会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难道有诈?后来他听说这个“铁锤支队”是陈三川指挥的,他就明白了。
杨邑对蒋宏源说,这个亡命徒,他要拼命,他妈的他拼命还要找大个的。那好,老子成全他。
“铁锤支队”再次陷入重围,部队被迫进入左家庄河湾。
战斗从黄昏打到夜幕降临,“铁锤支队”弹尽粮绝,这时候别说敌军重重包围了,就是给他一条路,部队也走不动了。
杨邑在不该犯错误的时候终于犯了个错误,他认为重围之中的“铁锤支队”已经是菜板上的肉了,他让蒋宏源布置好包围圈,然后就睡大觉了,他想等天亮了再好好地品尝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然而,月黑风高之际,一支部队从左家庄南侧的一条灌渠里悄悄登岸,冯知良的两个连呈扇形展开,摸到了左家庄河湾,这里正是半年前陈三川活捉龙柏的地方。
冯知良率队潜入河湾之后,很快就找到了陈三川,陈三川此时身上中了三颗子弹,一块弹片,浑身被撕破的军装包裹起来,已经不像个人了,但是他仍然没有倒下,而且正在召开秘密会议,要求干部们写血书,明早最后一战,与敌人同归于尽。冯知良告诉陈三川,他已经从河湾找到了一个秘密通道,过了河湾,有三十条铁皮筏子,还有几艘渔船,只要进入淝河,就能顺利撤退。
陈三川说,都打成这个样子了,还回去干什么?回去还给部队添累赘,不如打光算了。
冯知良说,陈旅长率领三团,已经秘密接近郭阳镇,荟河东岸的部队也做好了接应的准备。“铁锤支队”必须返回,否则我对陈旅长没法交代。
如此一说,陈三川才表示同意撤退。
夜里清点人数,还能走路的有四百多人。虽然有冯知良安排的武装通道,但毕竟几百人行动,还没有离开河湾,就被敌人发现了。杨邑的部队收缩得快,很快形成了阻击线。好在是夜里,也好在负责保障通道的有一个机枪连,火力凶猛,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章林坡没想到他会在荟河战役中栽那么大的跟头,说到底,提前拔营出击荟河并不完全是他的责任,命令来自长官部。甚至可以说,新编第七师在荟河战役中全军覆没,他都可以不负责任,问题是没有全军覆没,而且杨邑的一旅还在郭阳镇重创共军攻坚部队“铁锤支队”,几乎全歼陈三川部。
章林坡的麻烦与其说是荟河战役给他带来的,不如说是杨邑给他带来的。杨邑的捷报不仅为他自己违抗命令、擅自行动洗清了罪责,也从而为集团军提供了一个替罪羊。
显然,在荟河战役中,集团军的决策是失误的,被共军的隐真示假、诱敌深入之计所迷惑,新编第七师倾巢而动去进攻所谓的荟河防线,是集团军直接指挥的,导致一个团被歼,两个团受到重创,伤亡近四千人,荟河防线仍在共军之手,并且更加牢固,以新编第七师的战力,短时期内根本无法突破,只好放弃,主力绕道迂回宿城,途中又被共军穿插分割,到了宿城,损失过半。
这个责任谁来负呢?这就成了问题。因为集团军只是宏观指挥,具体的仗还是新编第七师打的,而新编第七师于火线之上未能及时察觉共军企图,未能采取灵活战术,未能将计就计,那是你新编第七师自己的责任,集团军当然是不负责任的。杨邑能够在战役前期,审时度势,毅然从荟河前沿撤出,杀了共军一个回马枪,几乎歼灭共军后方突击部队“铁锤支队”,这说明集团军的指挥是无可挑剔的,是给了新编第七师充分自主权力的。
事后章林坡自己反思,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作为荟河战役的主要指挥官,确实犯了机械教条的错误,当他的另外两个旅向荟河发起冲击的时候,杨邑一再提醒,不能轻兵深入,要谨慎突击。侧翼的两个旅长也对共军荟河防守时强时弱表示疑惑,而此时章林坡和乔闻天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急于大功告成,刚愎自用,指挥部队一鼓作气突破了荟河,然而就在此时,悲剧发生了。
当第一阵炮声传来的时候,章林坡还在侥幸地认为,这是共军孤注一掷,发起反攻的信号,可是长时间没有传来进攻进攻部队遭受炮击的消息,章林坡就开始不安了。共军为什么要打炮,共军的炮弹落在哪里了?
二十分钟后,答案有了,共军一个榴弹炮营的火力,十分钟急促射,两百多发炮弹准确地落在一个名叫王拐岗的地方,硬是把淮河大堤撕破了一道口子。淮河本来是向东南流的,当王拐岗决口形成之后,滔滔河水突然掉头,从一百多米高差的堤上瀑布一般泻下,向西北方向迅猛冲击,转眼之间就在荟河以东平均七公里的地方,沿淝河故道重新铺设了一条大河,将新编第七师的进攻部队分割成六七个小块,而且拥挤在新旧两条河流之间的狭长地带,部队惊惶失措,狼奔豕突,自相残杀者无数,几乎重演了当年苻坚的悲剧。
十天之后,在宿城外围,已经被革职的章林坡悲愤交加,带着参谋人员推演荟河战例,他终于明白了当初杨邑为什么拒不执行他的命令,擅自把部队从荟河撤回。当时杨邑只知道共军有诈,而不知道诈在哪里。现在章林坡搞清楚了,陈秋石再一次运用了江淮作战的地形优势,把水的作用充分发挥出来了。章林坡从当地的史志中搞清楚了,荟河到了这一段,原来就是春秋孙叔敖治水时期设计的泄洪通道,而王拐岗这个地方,早在三国时期,就被曹操的大将张辽用来抵挡东吴吕蒙和甘宁的军队,并创造了水助人战、人随水涨的传奇故事。章林坡看完史志上这一段记述,长叹一声,突然愤而骂道,他妈的,什么战术专家,只不过心眼儿多一点细一点罢了,旁门左道,雕虫小技而已,而已!
可是骂归骂,章林坡把陈秋石骂得一钱不值,心里却丝毫没有因此而舒服起来——就算他是雕虫小技旁门左道,可是他却把你打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说到底,你连旁门左道雕虫小技也不如啊!
部队从荟河抽身之后,几经周折,辗转到宿城外围,然而今非昔比,战斗减员严重,全师只剩下七千人不到,缩编成乙种师。章林坡既然要承担荟河战役指挥不当的责任,师长是万万不能再当下去了,调到长官部去当高参。集团军这次倒是知人善任,将杨邑提升为代理师长,组织部队迅速进入决战准备,单等长官部发表正式任命。
杨邑也是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征战一生,劳苦功高,官亭埠战役举国震惊,他虽然不是主要指挥官,但在国军方面,却是功劳最大者,再加上荟河战役自己明察秋毫,在章林坡的高压下,不仅保住了部队,还给共军攻坚部队以重创,这说明他始终是一个清醒的、明白的指挥官,当个师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