荟河防御战于农历十一月初十拉开帷幕。头两天,情报称共军两个纵队分别从宿城北和阳刚集向荟河运动,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根据章林坡对战局的把握,宿城战役在即,共军不可能另外抽出两个纵队来防守荟河。第二天,国军战区侦察机从头上掠过,不久就通报下来了,共军果然有大部队向荟河运动。
茫茫平原,一览无余,飞机侦察的结果应该是可靠的。当天中午,集团军命令,着新编第七师火速拔营,在共军大部队立足未稳之际,突击荟河,抢占滩头阵地。
章林坡相信了,杨邑却不相信。杨邑接到拔营的命令之后,趴在地图上琢磨了很长时间,然后对参谋说,把电话接乔参谋长。
杨邑直接同新编第七师参谋长乔闻天通话,直言不讳地问,参座,共军哪里有那么多部队,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乔闻天说,根据长官部掌握的情况,共军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两大主力会合,部队不断涌向徐州、蚌埠一带,连美国都在震惊,分析共军要在这里决战。这个时候,别说多出两个纵队,就是多出八个纵队也是可能的。杨旅长不要迟疑,迅速拔营,出击荟河。
杨邑放下电话,半天不语,抽了两锅烟才把参谋长蒋宏源叫来,传达了进攻荟河的命令,并做了具体部署。但是杨邑留了一手,交代蒋宏源,师部赋予本旅的任务是突击荟河南段的三个要点,命令部队,首轮投入少量部队,进行侦察式进攻,发现异常,立即停止。
蒋宏源疑惑,问,如果攻击顺利该如何处置?
杨邑说,进攻再顺利,也停下来,就地修复工事,固守待命。
蒋宏源又问,师部命令乘胜追击该如何处置?
杨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就回话,受到阻击。
杨邑这样做,实际上是给他的部队留了一条后路。不管上面怎样通报,他就是不相信共军会派出两个纵队来对付新编第七师。按照兵力和火力,共军三个纵队加起来也不一定比得过新编第七师,但是荟河战场将是他守我攻,而且共军一贯是以少胜多,怎么这次如此铺张?
杨邑决定,走一截看一截。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杨邑有先见之明,十一月初十这天,杨邑的先头团抵达荟河西岸河道最窄处,以炮火和一个营的兵力压制东岸,工兵架设浮桥,虽然遭到东岸猛烈阻击,但是杨邑从枪炮声里能够听出来,对方自信得很,还击的火力有条不紊,好戏显然还在后头。杨邑通过电话把他的感觉向章林坡报告了,师座,你听对岸还击的声音。
章林坡说,我听见了,没有听出什么异常。
杨邑说,很有章法啊,不像是仓促应战啊。
章林坡说,笑话,听枪声你就能听出他们的心思?很有章法,说明他们训练有素啊,他要是一触即溃,那还要我新编第七师干什么?你不要疑神疑鬼,尽快给我拿下荟河!
杨邑捏着电话,心神不定,侧耳捕捉战场信息,甚至扑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好像他能从地面的震动声中听出共军的真正意图。杨邑越听越不对劲。又把蒋宏源叫来问,你有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啊?
蒋宏源一头雾水说,到目前为止,战斗都是按计划进行的,难道旅座发现了异常?
杨邑沉吟良久,摇摇头说,没有,我还没有掌握确凿的情报。但是,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蒋宏源茫然地看着杨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似乎也感觉到杨邑的疑心病太重了,从受领任务到拔营出征,他始终都是忧心忡忡瞻前顾后,而他又说不出来为什么。难道是被共军打怕了,心有余悸了?
那个上午,杨邑芒刺在背,在临时指挥所里转来转去,直到前方报来,浮桥终于架设成功,另外两个营计划从上游放船登岸,杨邑这才决定,亲自到前沿阵地,随第一梯队登岸。他要亲自去察看对方的情况。
蒋宏源坚决不同意杨邑随第一梯队登岸,蒋宏源说,如果共军得知旅座登岸,这个仗就没法打了。
杨邑说,我是越来越不放心了,陈秋石这个人你们太不了解,他要是给你个常规打法,那就肯定不正常。我得亲自去把把他的脉。
蒋宏源说,旅座,荟河战斗共军投入的是几个纵队的兵力,已经成了兵团规模了,它不是陈秋石一个旅长能够指挥的啊。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要害,杨邑给说愣住了。是啊,共军动用了围攻宿城的兵力,局势确实不是陈秋石能够左右的。难道真的是共军在荟河增加了兵力,要搞铜墙铁壁?
且慢,杨邑的迟疑只存在了几分钟。几分钟后,杨邑的脑子就像过了电一样,喀嚓一下亮了一道火花。杨邑扔掉烟斗,扑在地图上,拿起放大镜去找他要找的位置。终于,他找到了,也看清了那几根线条,那几个箭头,还有那一片花花绿绿的颜色。杨邑把放大镜往地图上一摔,冲茫然不知所措的蒋宏源苦笑了一下说,陷阱,陷阱,共军的那两个纵队是在机动中作战,他的目标不是我们,而陈秋石在荟河虚晃一枪,过了荟河,就是本部的死亡陷阱。又上当了!
蒋宏源说,不会吧,上峰……难道,难道……看杨邑满脸悲壮,蒋宏源心里一虚,把话咽下了。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临时指挥所在呼啸声中颤栗,顶棚上哗哗落下尘土。
蒋宏源一惊,喊道,炮声,哪里来的炮声?
杨邑镇定下来,瞥了蒋宏源一眼,表情怪异地说,不是炮声,是爆炸,来自西边。我的后方出事了。
几分钟后,一个参谋一头冲了进来,慌里慌张地报告,共军约一个团的兵力,从郭阳镇西北迂回至一旅背后,向我辎重部队发起攻击,弹药车炸毁三辆,粮食来不及抢运,已被共军抢劫。共军攻势甚猛,直逼左家庄。
杨邑拿起烟斗,装上烟丝,点火的时候,蒋宏源发现他的手在颤抖。杨邑深吸一口,吐出大团浓雾,似乎平静下来了,对蒋宏源说,我明白了,他们这是驱赶我,他们是从我的屁股后面抽鞭子,把我往荟河东边赶。我不能上这个当。传令,进攻荟河部队立即停止进攻……
蒋宏源惊叫,旅座,荟河东岸垂手可得,师部和集团军……见杨邑神色冰冷,目光似剑,蒋宏源不敢往下说了。
杨邑继续口述,停止荟河战斗,以二团火速西向,于半小时内抵达左家庄东侧皇岗,展开战斗队形,一团欠二营在左家庄东无名高地占据有利地形。三团就地出击。旅部所有部队全部出动,由我直接指挥,驰援左家庄,对共军突击后方部队实施合围。
蒋宏源惨叫道,旅座,不能啊,不能放弃荟河啊,军法如山,我不能下达这个命令啊……
杨邑喝道,来人,把参谋长给我押下去!
蒋宏源哭丧着脸说,旅长,你可以枪毙我,可是,攻占荟河是我部的任务啊!
杨邑喝道,向师部报告,共军两个纵队有形无实,意图迫我提前进攻,荟河以东有共军陷阱,建议放弃荟河。我部后方遭敌袭击,拟转移战场,歼灭敌深入孤军。
蒋宏源问,师部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杨邑说,把情况禀报清楚,然后关掉同师部联系的电台,我的部队我当家,放弃荟河!
陈三川的部队前天夜里就出发了,先是进行水上远征,乘船先后进入荟河、淝河、淮河,再转入一条不知名的河沟,直到今天上午十点钟,迂回至郭阳镇西北。这里离荟河陆上距离不过三十公里,而“铁锤支队”却绕道近二百里。直到荟河战斗打响,按照冯知良的规定,陈三川才命令启动电台,六分钟后,电台里传来命令:实施突击!
杨邑的如意算盘是,放弃那个深不见底的荟河,龙回首杀一个回马枪,能消灭共军突击部队自然皆大欢喜,即便不能全歼,也可以打探虚实,待情况查明后,继续进攻荟河为时不晚。在他的眼里,荟河防线就是一面篱笆墙,共军可以随时把它搬走,他也可以随时把它搬走。而且杨邑也分析出来了,共军的这股似乎从天而降的部队,一定是从水上远征过来的,利用水路是陈秋石回到江淮之后作战的一大特点。那么,既来之,则战之,不能让这股远离后方依托的共军跑了。
此时杨邑暗自庆幸,由于他的谨慎,一旅在荟河战斗中,几乎没有伤什么元气,如今回师南下,以逸待劳,又有后方支撑,围歼共军突袭部队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杨邑的这招来的厉害,不仅是章林坡没有想到,陈秋石也没有想到。当荟河前沿报告荟河南段的三个要点攻势时强时弱的时候,陈秋石就有预感,他知道这一段是杨邑的任务地段,那时候陈秋石有一丝侥幸,他知道他的老师用兵谨慎,瞻前顾后是可以理解的。而当“铁锤支队”敌后突袭成功,荟河这边敌军的进攻仍然不紧不慢,这时候陈秋石就不是预感了,而是担心。
刘大楼说,虎驱羊群,羊不来,怎么办?
陈秋石忧心忡忡地说,虎不来还不要紧,早晚会来,我最担心的是,羊群变成了狼群,而我的虎群会变成牛群。
刘大楼说,会吗?
陈秋石说,但愿不会。命令“铁锤支队”,见好就收,停止进攻,做好善后,交替掩护后撤。
刘大楼倒是把命令发出去了,但是从“铁锤支队”传来的消息是,进攻仍在继续。陈秋石雷霆震怒,大骂,无知草莽,误我大事!
十分钟后,冯知良率领一个机枪连,一个步兵连,从荟河南段突击,试图迟滞杨邑的行动。这两个连队是陈秋石手里的最后预备队了,而且在冥冥中似乎就是为陈三川准备的。然而杯水车薪,能不能把“铁锤支队”接应回来,仍是未知数。
现在轮到陈秋石芒刺在背了。
后来的情况没能按照陈秋石的意愿进行。
一个小时后,“铁锤支队”发来急电,报告杨邑以本旅全部合围“铁锤支队”,陈三川数次组织突围不成,已被压制在左家庄东北狭窄地带,情况十分危急。
陈秋石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杨邑敢临阵回撤,放弃荟河。杨邑跑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秋石的计划成了夹生饭,也意味着“铁锤支队”成了瓮中之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