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复员,王梧桐的病情一下子就减轻了很多,她打算卷了铺盖就到杜家老楼去找冯知良。这件事情被郭得树知道了,赶紧找章林坡劝阻。郭得树说,经过反复考察,王梧桐就是一个女二百五,王梧桐同共军冯知良之间的关系纯粹是男女关系,没有政治背景,也没有情报交易。这个人放走无益,留下无害,没准以后会有用场。
章林坡说,有什么用处?疯疯癫癫地,天天念叨她那个共军情人,真他妈的不要脸,要不是看在她还有个叔叔在国防部,老子恨不得毙了她!
郭得树说,现在把她放走,她很有可能到共军那里去找冯知良,冯知良不就暴露了吗?
章林坡说,那个冯知良有用吗?我看未必,暴露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借共军之手把这两个狗男女杀了更好。
郭得树说,冯知良已经按照我们的意图把陈秋石臭了一下,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们现在也不必逼他,就让他体面地回到共军内部,那就是一棵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起爆。所以说,不能让王梧桐去捣乱。
章林坡想了想说,杀不能杀,放不能放,那你说怎么办?
郭得树说,不能再让她留在机要室了,弄到政训处算了。
章林坡欣然同意,这样才把王梧桐留下来。郭得树对王梧桐编了个谎话,说冯知良已经被共军逮捕了,听说被秘密关押了,国军在想办法营救,一旦营救出来,就会告诉她,他亲自给他们主持婚礼。在此之前,让她不要乱说乱动。
王梧桐鬼迷心窍,很容易就相信了郭得树的鬼话,这以后当真老实了许多,除了没完没了地写日记和寄不出的情书,就是坐在镜子前发呆。只是有一条,只要部队有行动,共军到过的地方,她都要打听冯知良的情况,没想到这一次真让她打听到了。
新编第七师从宛东战场下来,休整数日,即开到皖东北,尾随追击淮上独立旅,龙柏的先遣部队在左家庄遭到偷袭,龙柏被共军抓获,又卖出冯知良,这些事件在左家庄几乎家喻户晓。师主力上来之后,政训处的军官要同国民党地方党部和地方士绅打交道,了解民情民俗以及治安情况。王梧桐和两个同行在左家庄呆了一个上午,又在左实达的家里吃了一顿中午饭,就搞清楚了,冯知良过去并没有被捕,而是刚刚被捕的。那顿中午饭王梧桐味同嚼蜡,下午返回师部的时候就悄悄地查看了路线,后半夜偷了一匹马,直奔荟河东岸,没想到在左家庄被杨邑手下的巡逻队发现了。
杨邑刚见到王梧桐的时候,她还大吵大闹,拳打脚踢,像个母兽。两个兵扭住她,还很费劲。杨邑也不吭气,就那么看着她闹,终于闹累了,王梧桐老实下来,恶狠狠地瞪着杨邑。
杨邑问,你到荟河去干什么?
王梧桐直截了当地说,找我男人。
杨邑说,大言不惭,哪里有你的男人?难道你不知道,两军对垒,那边就是共军的阵地啊!
王梧桐说,什么两军对垒?当年你们当官的是怎么说的,什么叫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们这些狗官利用了我,毁了冯知良,你们伤天害理,你们狼心狗肺,你们缺德冒烟,你们生了孩子没屁眼儿……
王梧桐连珠炮般一阵乱骂,骂得杨邑哭笑不得,直摇头。杨邑抽了几口烟,站了起来,走到王梧桐的面前。王梧桐猛地啐了一口,杨邑脸一偏,躲开了。
杨邑掏出手绢,下意识地擦擦下巴说,啊,乱世离情,以死相随,也是难得。没想到你还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刚烈女子呢。
王梧桐不说话,趁身后的士兵一愣神,抬腿向后踢了一脚。
杨邑看着王梧桐说,王梧桐,我问你,如果我把你放了,到了荟河东岸,见到冯知良,你会怎么说?
王梧桐说,你别管,那是我的事。
杨邑又问,你估计他们会对你怎么样,会不会把你当战俘杀了?
王梧桐说,杀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愿意。
杨邑说,那好,我写一封信,你带在身上,交给他们的旅长陈秋石。我估计,有了这封信,他们就不会杀你。
王梧桐愣住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过了一会儿,王梧桐说,你不会又是利用我搞离间计吧,我不能给你们当枪使。
杨邑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知道的,陈秋石是我的学生,他们那个部队有好多人都是我的学生。我们国军和共军的关系,是理不清扯不断的关系,就像你和冯知良的关系。虽然各为其主,但是我们个人之间还是有感情的。我这封信,不是搞离间计,也不是下战书,说到底就是一封家常的问候信,再说到底,就是为了给你一个路条。你这个样子,就是回到师部,也没有好果子吃,远走高飞算了。我成全你。
王梧桐直登登地看着杨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眼前的这个杨旅长,王梧桐过去是认识的,也听说这个人比较仁义,深得部属爱戴,还是个战术专家,在抗战中同淮上支队一起打了不少漂亮仗,官亭埠战役中他也是重要指挥官。这次落到他的手里,也许真是因祸得福啊!
杨邑见王梧桐安静下来了,挥挥手示意士兵放开她,然后说,王梧桐,既然我把你放走,你也可以算是我的信使。你这个样子不行,蓬头垢面的像什么样子。我马上叫人来,带你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中午好好吃饭。饭后,我派人送你过荟河。
王梧桐怔怔地看着杨邑,热泪突然盈眶,嘴里喃喃地说,长官,这是真的?
杨邑笑笑说,当然是真的。你去了之后问问他们的女长官袁春梅,当年在汉口,我也是这么放她走的。说到底,我们个人之间并没有恩怨啊!
当天下午,王梧桐果然带着杨邑的亲笔信上路了。在荟河以西,由杨邑手下的一名连长带领一个警卫班护送,到了北段的风云桥头,连长选了一个位置喊话,共军兄弟们,我们旅长杨邑将军派遣王梧桐上尉给贵军旅长陈秋石将军送信,请不要开枪。
隔岸防守的部队是刘锁柱营,接到报告,刘锁柱亲自到河岸观察,见国军只有一个班,而且那个女军官确实是王梧桐,就不再请示了,自作主张带着一个班,从风云桥头跑步过来,两边很默契地交接,分别的时候,互相还敬了礼。
杨邑给陈秋石的信出乎意料地简单。
秋石兄:淮上分手,遂成陌路,心中坎坷,难以尽述。今送去王梧桐女士。恋爱中人,迷途羔羊,望善待之。拙师杨邑拙笔
陈秋石接到这封信,良久不语。尽管杨邑信中既没有提到战争,也没有提到师生之谊,但仅凭杨邑对待王梧桐的态度,陈秋石也能感受几分性情。寥寥数语,字里行间,还有几分无奈,几分苍凉。
王梧桐当天就换了军装,被分配在《阵线》报社给梁楚韵当副手,以后在甄别的时候,因为她是在荟河战役之前主动投奔过来的,被定性为起义,渡江战役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国军方面,章林坡听说杨邑擅自把王梧桐送到陈秋石的队伍上,十分恼火,把杨邑叫去训了一顿。杨邑哼哼哈哈地说,何必呢,一个女人,为了爱情,都疯了,也是可怜。送人鲜花,手留余香啊!
章林坡说,你说得轻巧,我的队伍倘若都跑到共军那边,那我不完蛋了吗?
杨邑还是嘻皮笑脸,说,那不一样,她是奔着爱情去的啊。她到那边,咱们多了个朋友,她留在这里,咱们多了个对头。
章林坡说,我明白了,你老杨一贯做这种和稀泥的事情,我甚至怀疑你是给自己留后路。
杨邑说,师座这么认为,那卑职也没有办法,就算是吧。
尽管章林坡对杨邑很不满意,但是也不再深究了。自从宛东战役之后,杨邑在新编第七师的威信再次膨胀,因为在战局最危险的时候,是杨邑及时调整了部署,从共军的重重包围中杀开一条血路,救了师部,章林坡本人还是杨邑直接指挥手下的一个营长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
袁春梅是在突然间产生那个联想的——陈三川到底是谁的儿子,陈三川同陈秋石之间会不会有血缘关系?这个想法产生的时候,她正在观看“铁锤支队”的攻坚战术表演。陈三川在动员大会上讲话,腰板笔挺,一只手卡着腰,小眼睛炯炯有神,声若洪钟。陈三川从当前的战局讲到“铁锤支队”的任务,从战术训练讲评到思想作风,一二三四,头头是道。
“铁锤支队”经过筛选,现有两个营加两个连,并且配属了工兵排、云梯排,还有一个庞大的运输队,作为一个独立的攻坚部队而存在。陈三川虽然还是三团的副团长,实际上已经脱离了三团的工作,而成为“铁锤支队”的一号首长。
当新的荟河防御作战方案基本成熟之后,陈秋石委托袁春梅到“铁锤支队”驻队,反复向陈三川灌输全局观念,强化服从意识。袁春梅找陈三川长谈一次,同时还做了两件事,一是教会了陈三川写情书,二是教会了陈三川做报告。陈三川在“铁锤支队”训练誓师大会的动员报告,每一句话都是袁春梅教的。连续两个傍晚,袁春梅让陈三川到河湾里,面对竹林树木和滔滔河水,慷慨陈词。袁春梅望着这个一天天强壮并成熟的年轻指挥员,心里很有成就感。袁春梅对陈三川有个昵称,叫“锤子”,不过这个雅号是袁春梅的专利,其他人是不敢用的。
离开“铁锤支队”的那个下午,陈三川亲自把袁春梅送到龙湾。袁春梅下马说,转眼之间,我回到江淮已经四个年头了,这几年我眼看着你从一个不自觉的少年革命者到一个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的指挥员,我真是打心眼儿高兴。
陈三川说,袁副政委对我的培养和帮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来世作牛作马……
袁春梅赶紧打断说,锤子,这样的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我们革命者不搞个人感恩戴德那一套,尤其不能作牛作马。在这次荟河防御作战中,你要记住,第一是服从命令,第二还是服从命令。这不仅是陈旅长对你的要求,也是我对你的要求。
陈三川说,我记住了。
徜徉河岸,夕阳西下,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平原之上霞飞满天,蔚为壮观。袁春梅望着流金溢彩的河面问,锤子,你知道淝水之战的典故吗?
陈三川茫然地看着袁春梅。
袁春梅说,你再望前面看,那里就是淝水的主河道,我们脚下这条荟河是淝水的一个分支。中国有两个成语就诞生在这里,一个是“投鞭断流”,一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陈三川望着袁春梅,他对这些东西显然陌生。
回到旅部的当晚,袁春梅遇到一件高兴的事情,原来是郑秉杰来了。郑秉杰现在是江淮省委派遣的支前委员会主任,到十一纵协商支前工作,顺便回老部队看看。当晚旅部搞了一个猪头,炖了一锅白菜粉条,款待郑秉杰,还喝了一点酒。
饭后袁春梅陪郑秉杰去郑店,路上袁春梅问,郑主任,听说当年陈三川母子到东河口,最先接触的就是你,是吗?
郑秉杰说,是啊。
袁春梅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好像一直是个谜。陈三川当时年幼,没有记忆,但我估计黄寒梅应该跟你说说来历。
郑秉杰想了半天说,差不多有十五六年了,有些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可是我一直有个感觉,我感觉陈三川同陈秋石同志有关系。
袁春梅心里一动,看了郑秉杰一眼,等他的下文。
郑秉杰说,黄寒梅当年到东河口的时候,我记得她说过,是来自梅山的隐贤集,但是后来又改口了,说他们母子来自胭脂河。而且她到东河口当年秋天,曾经离开过几天,据她当时的东家老桂说,她是到隐贤集了。我在淮上支队的时候,了解过陈秋石同志的情况,陈秋石也是隐贤集人。他是民国十七年离家出走的,跟你和赵子明同志一起参加黄埔南湖分校,那个时候他的孩子刚刚满月。而陈家圩子上土匪,是民国二十一年春天,黄寒梅和陈三川到东河口,也是这年春天,具体日子我记不清楚了。据隐贤集的老人讲,土匪董占水抢劫了陈家圩子,只杀了老俩口,陈家儿媳和孙子并没有罹难。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我怀疑他们就是流落到东河口的黄寒梅娘儿俩。
袁春梅惊讶地说,没想到你了解得这么详细!
郑秉杰说,当然,我原先就有疑问,可是那时候没想到调查,前年到地方工作,隐贤集和胭脂河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
袁春梅说,我的疑问有两个,一个是陈秋石同志的妻子名字叫蔡菊花而不是黄寒梅,他的孩子名叫陈继业而不是陈三川。第二个是,陈秋石同志的孩子出生在民国十七年,而陈三川的档案记录是出生在民国十六年,陈三川的年龄比陈秋石的儿子大一岁零六天。
郑秉杰说,你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蔡菊花变成黄寒梅、陈继业变成陈三川,不难解释,大别山里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从土匪手里逃出命的,都会改名字,防止土匪的眼线赶尽杀绝。至于年龄倒是个问题,为什么会多出一岁零六天,如果没有这一岁零六天的差距,我们基本上就可以做出结论,陈三川就是陈秋石同志的后代。
郑秉杰说完,他自己有些吃惊,袁春梅也有些激动。袁春梅说,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了,对陈秋石同志就是个天大的福音,对我们的革命事业也是一个贡献。郑主任,你在地方担任领导,比我们要便利得多,这件事情还是请你多费心。
郑秉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对黄寒梅和陈三川母子,是很有感情的。如果为陈旅长找到骨肉,对黄寒梅在天之灵也是个慰藉。
袁春梅说,不过,在这件事情没有彻底搞清楚之前,我们还是要保密,尤其不能让陈秋石同志知道,以防止他情绪波动。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