荟河战役中部队缴获了很多帐篷,野战医院不用再到老乡家里号房子了,索性在淮河大堤下面选一个避风处,十几顶帐篷一支,野战医院就有了。
淮海战役第二个阶段,陈秋石没有参加,陈三川也没有参加。陈三川是因为身负重伤,被冯知良救回之后,当即送到旅部医院。
再后来,陈秋石也住进了医院。赵子明和袁春梅到医院探视,陈秋石问起陈三川的情况,翻着眼皮子嘟囔,把他救活,等我出去了,亲手枪毙他!
袁春梅说,老陈你怎么这样想问题?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陈三川身负重伤,“铁锤支队”牵制了敌人一个旅,给荟河战役减轻了多少压力啊?
陈秋石说,他要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我的压力会更小。我的计划是一个月亮,他给我打出了一个缺口。什么事情过去了?新的战斗还在等着我们,像这样违抗命令的人,不杀不足以教育部队。
袁春梅说,老陈,你病了,安心养病吧,不要钻牛角尖了。
陈秋石说,我没有病,你们才病了。放我回去,我要指挥作战。
赵子明说,老陈你放心,刘汉民同志代理你指挥,第二阶段我们三旅打得很好。
陈秋石说,你们什么意思,你是说离开我地球照样转动?你说对了,地球离开我是照样转动,可是你们看,地球离开我它就转得慢多了。月亮呢,月亮为什么还不出来?
袁春梅说,你真是讲鬼话,这是上午,哪里来的月亮!
陈秋石说,当然有月亮,你们看,那就是月亮。月亮在笑话老子,又把战斗打成了夹生饭。
荟河战役后半截,因为陈三川一意孤行,“铁锤支队”遭到杨邑重兵围剿,陈秋石得讯,急火攻心,突然犯病。后来抽了一阵大烟,又经陶院长打了一针,虽然身体还有点虚弱,但神志清醒了,荟河战役自始至终还是他在指挥,调兵遣将,从容应对,看不出他犯病了。直到荟河战役结束,各战场清点战果,冯知良向他报告国军新编第七师已经全线回撤,陈秋石这才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半天不语,眼珠子发直。这情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见陈秋石这么长时间发呆,他发呆了,说明他内心情感的波澜太大了。而陈秋石在发呆的过程中,还不断咬牙切齿重复一句话,枪毙!
赵子明和袁春梅都知道,陈秋石旧病复发了,这是瞒不住的事情,只好层层报告。
成城指示,让陈秋石住院,什么药也不给,就是让他离开指挥部,好吃好喝,找人陪他下棋打牌,分散他的注意力。
赵子明提出来让梁楚韵到医院来陪同陈秋石,他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他担心这一次陈秋石病情加重,让梁楚韵陪同,随时可以记录陈秋石的言论,有些战术思想是很宝贵的,陈秋石在病中,更有可能出现奇思妙想。
袁春梅反对的理由也很正当,成城司令员要求创造条件让陈秋石远离战争,你把梁楚韵派去让他回忆战争,这会引起他情绪动荡。
赵子明不知道袁春梅的真实想法,他也不想得罪袁春梅,只好放弃这一提议。
陈秋石倒是听话,在医院里安静地呆了十多天,偶尔闹着要出院,每闹一次,赵子明和袁春梅就要往医院跑一次。他们的为难倒在其次,更为难的是成城,因为荟河战役之后,韩子君就提出来,改任政治委员,让陈秋石担任纵队司令员,兵团也有这个意思,基本上形成共识了,恰在这个时候陈秋石犯病了,确实不好办。
陈秋石住院,不用吃药打针,行动也相对自由。等陈三川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经常到陈三川的病房遛达。陈三川睡着的时候,他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医生和护士闻讯跟过来,他会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智力障碍的正常人。有一次陈三川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窗前站着陈秋石,连忙起身,要下床敬礼,陈秋石伸出胳膊,做了一个威严的手势,无声地命令陈三川躺下。陈三川没敢动弹,看着陈秋石说,首长,我错了,我不该恋战,害得首长着急上火。
陈秋石默默地看着陈三川,什么话也没说,看了很长时间,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身出门了。
又过了几天,陈三川能够下地活动了,让护士把他架到帐篷外面晒太阳,陈秋石老远看见,也慢吞吞地走过来。护士赶紧搬来一条凳子。陈秋石也不说话,就在陈三川身边坐着,看着陈三川。陈三川心虚,还想检讨,陈秋石又摆手制止了。陈秋石说,陈三川,吃一堑,长一智,你能认识到错误就很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你需要改正的不是错误,而是性格。性格决定成败,如果你不改掉好战的性格,就是认识到错误也还是零,再遇到情况,头脑还会发热。
陈三川说,首长,我懂了。
陈秋石说,打仗是一门艺术,是全局的艺术,我们每个人,每支部队,都是全盘的一个棋子。我们有时候需要舍卒保车,有时候又需要舍车保卒,这就要看卒子和大车谁对全局更重要。所以,车也好,卒也好,都不能凭着自己的好恶行动,必须有全局观念。
陈三川似乎受到震动,低头不语,然而最受震动的还是医务人员。陶至章那天也在场,在他听来,陈秋石的话句句在理,逻辑严谨,观点清晰,根本就不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说的。陶至章甚至认为,陈秋石的病其实已经好了,就把自己的分析向袁春梅汇报了。
袁春梅得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这次她是单独探视,她要看看陈秋石的病情到底好转没有。恰好这一天,她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情。
自从陈三川能够下地活动之后,陈秋石就经常到陈三川的病房来,后来很少提到战争了,而是不厌其烦地盘问陈三川的身世。陈秋石问,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对小时候的老家还有印象,你说你们家的房子就像杜家老楼,也有圩沟,那我问你,你还记得一个磨盘吗,你小时候是不是跟家里人经常围着磨盘吃饭?
陈三川挠着头皮想了半天才说,记不得了。首长你这么一说,好像我还真的坐在磨盘边吃过饭。
陈秋石来了精神说,你再想想,你们家圩沟上是不是有个吊桥?
陈三川困惑地看着陈秋石,他不明白旅长为何对他的家事始终锲而不舍地关注,他只能理解这是首长对他个人的关心。陈三川回答说,记不得了,首长这么一说,我也隐隐约约记得门前好像是有一个吊桥。
护士给陈三川端来一碗红枣稀饭,这是为了给陈三川补血的。陈三川说,请首长吃吧。陈秋石笑笑说,你有你的病号饭,我有我的病号饭,那是不一样的。
陈三川也确实饿了,就端起碗喝稀饭。那稀饭确实好喝,是糯米熬红枣。陈三川开始还有点斯文相,半碗下去,动作就加快了,呼呼啦啦地一阵吸溜,转眼之间就见底了。陈三川在放碗之前的一个瞬间,出其不意地做了一个动作,他把刚刚准备放下的碗又举到了眼前,伸出舌头,闪电般地舔了一圈,正准备舔第二圈的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不雅,旅长就在身边,怔怔地放下碗,扭头去看陈秋石,这一看把他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旅长就像被惊吓了似的脸色苍白并扭曲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三川顿时紧张起来,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想问什么,却没敢开口。
陈秋石目光炯炯地看着陈三川,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陈三川,你把刚才的动作再给我做一遍。
陈三川吓坏了,他想肯定是他刚才那个不雅的动作让旅长生气了,旅长恐怕很快就要大动肝火了,他刚才还有一丝侥幸,他还以为他的那个动作旅长没有看见呢。可是旅长既然生气了,命令他把那个动作再做一遍,他也不能不做。陈三川怯怯地拿起碗,先是捂在脸上,从碗沿上看陈秋石,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也升腾一股无名之火,陈旅长你干什么,你笑话我吗?你是富贵人家出身,你当然不能体谅贫穷人家的日子。我舔碗怎么啦,我舔碗是因为我珍惜粮食,那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我舔碗并不可耻。我就是要舔,我要好好地舔,我要慢慢地舔,我要舔给你看看,你就笑话吧,我要让你知道,贫穷人家出身的人,之所以不雅,是因为你们的阶级剥削造成的。
有了这个念头,陈三川的底气就足了,他甚至还向陈秋石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后正式开舔,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循序渐进。舔完了,陈三川把碗一扔,迎着陈秋石冰冷的目光,顺口吟道: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匆匆赶来的袁春梅正好看见了那一幕,陈秋石闭上了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涌出,顺着消瘦的脸颊,滚滚而下。
淮海战役第三阶段开始之前,成城司令员亲自到十一纵三旅来看望陈秋石,他没有想到这一次陈秋石犯病犯得这样厉害,赵子明在电话里向成城报告的时候形容,这老兄就像妖魔附体,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口口声声说自己有罪,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一家老小。
在陈秋石念叨的诸多“对不起”里,还有一个老山羊。
在荟河战役的最后阶段,老山羊驮着陈秋石到一线指挥阻击章林坡的进攻,一块弹片打进了老山羊的腹部。陈秋石命令陶至章抢救老山羊,陶至章抗议说,人我都救不过来,我哪有工夫救马,我又不是兽医!
陈秋石火了,厉声喝道,我的马至少等于一个连的兵力,你一定要把它救活!
陶至章没有办法,只好匆匆忙忙地给老山羊做手术,弹片还没有取出来,冯知良指挥一队人马把陈三川抬上来了。陶至章二话不说,掉转身体就扑到了陈三川的手术台上。陈秋石无奈,只好命令一个护士,接着给老山羊做手术。
袁春梅闻讯赶来,见陈秋石围着老山羊团团转,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住陈秋石,你还像个旅长吗,你的攻坚主力团长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你却为一匹马在这里消耗医生的精力。
陈秋石一甩袖子说,陈三川是罪人,老山羊是功臣。
袁春梅说,陈旅长,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不仅要负政治责任,还要负道德责任。
陈秋石拍着老山羊的肚皮说,难道你们就忍心看着我的老山羊这么死去?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老山羊似乎听明白了陈秋石的话,那当口,老山羊竭力地把脑袋扬起来,向陈秋石的怀里拱。
袁春梅掏出手枪拎在手上说,陈旅长,你要是还在这里添乱,我就把这匹马杀了。
陈秋石也火了,拍拍腰里的手枪说,你要是敢对我的马动手,我就敢对你下手。
袁春梅咬了咬嘴唇,咔嚓一声打开保险,枪口对准了马头。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人从袁春梅的身后窜上来,一把架起了袁春梅的胳膊。
袁春梅和陈秋石都愣住了,定睛看去,是梁楚韵。梁楚韵脸色绯红,胸脯剧烈起伏。袁春梅说,梁楚韵,你到这里干什么?
梁楚韵说,陈旅长,袁副政委,不要再吵了,你们回到你们的指挥位置上去吧,把老山羊交给我。
陈秋石看着袁春梅,袁春梅也看着陈秋石,两双眼睛就像四只手在秋风中触摸。最终,袁春梅把手枪装起来了,冲陈秋石吼道,马比人大,你陈旅长对部属什么感情?
陈秋石也收起手枪,弯腰蹲下,深情地向老山羊注视了一会儿,再直起腰杆,对梁楚韵说,谢谢你小梁,我的老山羊就交给你了,是死是活,它信赖你。
说完,平静地拍了拍马首,转身扬长而去。
没有医生了,也没有护士,梁楚韵找来了两个轻伤员帮忙,搞了半瓶酒精,用刺刀把老山羊腹部的弹片取了出来,后来又喊了一个卫生员,给老山羊的伤口进行消毒缝合,老山羊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这以后,梁楚韵隔三差五就来看望老山羊。再往后,陈秋石终于发病,也住进了医院,梁楚韵再来,也捎带着把陈秋石给看了。只不过,现在她已经心灰意冷了,她终于明白,陈秋石不可能接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