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明说,我说,白区工作,情况很复杂。我们有些同志,本来是很好的同志,往往会经不起考验,有的能经得起考验,却又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就这一句话,后来不幸言中了,袁春梅心里留下了疙瘩,好像他男人被俘变节真我搞得阴谋似的。
陈秋石说,你是不该那样说,你那样说确实没有依据。
赵子明说,可是你想想,我再糊涂,也不能去暴露自己的地下同志啊,那我成了什么人了,那不是叛徒吗?这个同志心胸这么狭隘!新式整顿运动搞来搞去,搞到我头上来了。听说袁春梅把我祖宗八代的历史都查出来了,连军阀给我爷爷做寿的事情都翻出来了,看来她想把我打成投机革命呢?你也得小心,别看你们过去是恋人,这个女人要是钻进牛角尖,那是六亲不认的。
陈秋石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没有什么把柄让她抓的。我倒是听说他在调查我们家上土匪的事情,她在帮我找妻子儿子呢。
赵子明说,那恐怕不一定。西黄集战斗你没有把章林坡那两千人马赶尽杀绝,南天门战斗你放弃一次伏击战,还有,你接受国民党的礼物,这些问题,说小可小,说大可大。
陈秋石说,老赵,我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袁春梅不是那种整人的人。
赵子明说,那就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政治斗争是残酷的,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正说着,袁春梅回来了,赵子明马上缄口。袁春梅说,你们嘀咕什么,为什么见到我一句话都没有了?
赵子明说,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在等你吃饭呢。
陈秋石说,新式整顿运动已经搞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一个副旅长兼参谋长老是被隔离写检查,总不是个事吧,该有个结论了。曹政委没有跟你谈?
袁春梅冷冷地说,岂有此理,这么大的事情,上级不跟你们旅长政委谈,会跟我这个副政委谈?
说着,端起碗,旁若无人地大吃起来。
赵子明这次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曹政委找袁春梅单独谈话,确实通报了几个情报,也多数同三旅有关。关于袁春梅爱人在芜湖做地下工作被俘的事情,现已查明,确系叛徒出卖,但这个叛徒不是来自太行山,更不是军队,而是芜湖地下组织内部的人。曹政委通报的第二个情况是,有人反映,淮上独立旅在跳出大别山之前,陈秋石和杨邑有过一次单独见面,就在觉灵寺内,两个人都表示,抗日战争并肩战斗,打内战能不打就不打,能避战就避战;非打不可的,尽量小打,能不伤亡的,尽量减少伤亡。曹政委说,如果这个秘密会晤真的存在,那问题就很严重,联系到陈秋石抗战之后的表现,令人忧虑,至少要对这个同志监控使用。纵队党委赋予袁春梅同志秘密监视任务,一旦发现陈秋石同志同杨邑秘密接触,或在战场上有异常行为,要及时向纵队报告,必要时采取果断措施。这就是袁春梅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
曹政委还向袁春梅通报了另外一个瞠目结舌的情况。早在她接替陈秋石担任军事调处执行小组负责人之后不久,江淮军区接到的《关于陈秋石同国军的交往》是署名的,写信人就是淮上独立旅参谋科长、也是她当时的直接下属冯知良。军区出于保护干部的目的,没有公布冯知良的名字。后来军区情报部门侦察出来了,冯知良写这封信,是因为同国军女军官王梧桐发生奸情,为敌人胁迫。我方没有对冯知良采取进一步的措施,敌人也没有对王梧桐采取进一步的措施,都是一个目的,放长线,钓大鱼。目前看来,冯知良在返回部队后,没有做过间谍工作,一方面可以解释为洗心革面,一方面也可以解释为隐藏得更深。曹政委说,关于冯知良的问题,我们有专人监控,你们旅里,也只限于你本人知道,留意就行,不到紧急情况,没有必要向陈旅长和赵政委通报。
从纵队部回来后不久,袁春梅就带了两个干事,到郭阳镇检查“铁锤支队”新式整顿运动。
袁春梅到郭阳镇是个下午,陈三川居然不在家,问冯知良陈三川到哪里去了,冯知良支支吾吾,一会儿说下连队去了,一会儿说可能带部队去查看淮河水情去了。袁春梅不动声色地观察冯知良,果然发现这个人的神情有点诡异,不像过去那样干脆利索,脸上弥漫着萎顿之气。袁春梅又问梁楚韵到哪里去了,冯知良还是不清楚。问急了,冯知良才说,梁楚韵可能跟陈三川到郭阳镇去了。陈三川搞了一辆摩托车,经常带着梁楚韵兜风。
袁春梅听了心里一动,又问,经常是什么意思,是单独行动还是带着部队行动?
冯知良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是一辆摩托车,通常都是两个人。
袁春梅不吭气了。冯知良见瞒也瞒不住,索性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说,袁副政委,陈三川这个人你是了解的,身上有严重的军阀作风,我觉得让他独当一面管着这个“铁锤支队”,早晚会出问题。
袁春梅打量着冯知良,淡淡一笑说,你认为会出什么问题?不就是带着梁楚韵骑摩托车吗,我看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年轻人嘛,图个新鲜,贪玩一点,用不着大惊小怪。
冯知良感到很奇怪,袁副政委的严肃他一向是知道的,过去在淮上州搞军事调处,对下属抓纪律滴水不漏,为什么对陈三川明显地放任自流?冯知良硬着头皮说,他这段时间有点骄傲自满,动不动就把郭阳镇的财主叫过来训一顿,敲诈勒索。这明显是违反群众纪律的。
袁春梅说,哦,还有这件事情?那是要注意。你这个运动指导组长,也要发挥作用,主动找他谈。
冯知良嘴巴张了张,想讲什么,又打住了。他知道袁春梅自从进入大别山以后,接干的第一件漂亮事就是处理陈三川“擦枪走火”事件。就从那时候起,陈三川就对袁春梅感恩戴德,袁春梅对陈三川也格外垂青,陈三川越过了很多资历和能力比他强的人,先后提升营长和副团长,都是袁春梅力排众议争取的。部队也有人传说,袁春梅已经把陈三川认作干儿子了,这个传说不一定可信,但是陈三川确实在多种场合表示过,只要是袁副政委的命令,指到哪里,他打到哪里,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再说,冯知良现在心里还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成天觉得自己像个蝙蝠,这个时候,他既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更不想得罪陈三川。
袁春梅到“铁锤支队”这天,陈三川既没有下连队,也没有去查看淮河水情,而是到郭阳镇西南十八里的左家庄喝喜酒去了。
左家庄有个豪绅叫左实达,富甲一方,且仗义疏财,在当地口碑甚好。“铁锤支队”住进郭阳镇之后,地方区长郑福德向陈三川介绍左实达的情况,说这是一个开明士绅,在抗战中对地方政权支持很大,一直是我党的可靠朋友和忠诚盟友。正好左实达的二少爷在农历十六娶亲,那边国民党的区公所肯定要去捧场,如果“铁锤支队”的陈司令能够到场架相,对于我们的当地政权就是一个极好的支持。
陈三川对于郑福德喊他陈司令感到很受用。他的部队对外叫“铁锤支队”,他这个副团长就是“铁锤支队”的一号,不仅当地干部称呼他陈司令,有的营连长也称呼他陈司令。陈三川听了郑福德的介绍,大大咧咧地问,啊,我知道,要我去捧场,喝喜酒要带什么礼物啊?
郑福德说,陈司令你本人去了,就是最好的礼物。你把咱们队伍的面子给了他,我这个区长腰杆子就硬了。
陈三川连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
梁楚韵这段时间心情好多了,用袁春梅的话说是到基层感受了朝气蓬勃的战斗生活,她在同陈三川的接触当中逐渐改变了对这个人的看法,发现陈三川并不是她原先认为的草莽英雄,而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这对于她认识革命者、认识这支军队,都是有益无害的。尤其是后来陈三川教会了她开摩托车,简直太浪漫了。生活在郭阳镇上的梁楚韵,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天真活泼。陈三川给她的印象越来越好,接触了一段时间,她甚至忽视了他是一个战功卓著的副团长,而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弟弟。
陈三川在跟梁楚韵单独相处的时候,也很轻松。一起散步,聊天,陈三川总是要问她,大城市的人是不是顿顿都有肉吃,大城市是不是有很多摩托车,大城市里有没有大河,大城市里的人睡的是什么样的床。她告诉陈三川,等把国军打败了,他就可以当一个大城市的人了,他要是好好学文化,还可以当大城市的市长,市长比县长官还大。
跟陈三川在一起,她快乐,陈三川也快乐。她没有想到,有一棵危险的苗子已经在陈三川的头脑里生根发芽了。
农历十六那天,陈三川要去左家庄,理由是帮助地方干部巩固政权。梁楚韵开始也没想到要跟去,可是陈三川快出发的时候,她脑子一热说,我也去看看地主老财是怎么办喜事的。陈三川也是脑子一热,觉得带上这个既漂亮又有文化的来自大城市的女干部,正好可以抬高身价,就同意了。
早晨吃过饭,陈三川让七连副连长岳麓山选了十几个战士,驾着两辆马车,他自己则开着摩托,驮着梁楚韵,耀武扬威地出发了。
在左家庄,陈三川和他的随行受到了极高的礼遇,连国民党区公所的官员都知道陈三川当年只身要饭参加公审的事情,自然也知道这个人从十二岁就参加游击队,在抗战中屡建功勋的事迹。陈三川被安排在首席,真是无限风光,当地名流贤达纷纷敬酒,陈三川来者不拒,一边大碗喝酒,一边高谈阔论,大肆渲染当年如何如何,挖苦国军抗战消极内战积极,国民党区公所的官员惟有附和,压根儿不敢争辩。
国民党的区长说,什么叫英雄?英雄两个字就写在马背上,写在女人的肚皮上,写在酒杯里。来,我敬你一杯!
陈三川哈哈大笑说,英雄谈不上,打仗不含糊。你们国民党打仗打不过我,喝酒也不行。说完,一饮而尽。
梁楚韵感到陈三川失控了,好几次在下面踢他的腿,陈三川哈哈大笑说,梁教员,你别踢我啊,我没有醉。我跟你讲,当年官亭埠战役结束,庆功大会之后,我一个人喝了一坛子酒,照样跟鬼子战斗,那天晚上我杀了两个鬼子,三个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