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那次公祭大会上,他决定把自己消灭了,他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他要向陈秋石做最后的忏悔,他要把自己的罪行全都坦白出来。他抓住了陈秋石的手,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像遭受雷击一样,他的心颤栗不已——天呐,抓在他手里的陈秋石的手是热的,就在他惊恐万状的时候,陈秋石的手动了一下,居然还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握着,一下,两下,三下。他是个聪明人,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就明白了,陈秋石没有死,陈秋石只是让国军以为他死了,陈秋石利用自己的假死正在导演一出好戏。明白过来的冯知良继续放声嚎啕,他哭得是那么逼真,那样的撕心裂肺,以至于把那场假戏推向了高潮。
事后陈秋石曾经说过,我死了,很多人痛哭,但是冯知良是真哭。冯知良把我的眼泪都快哭出来了。
他当时苦笑,他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他的泪水不可遏止,汹涌澎湃,那里面的成分太复杂了。
这以后,他一直寻找机会,他要当面向陈秋石坦白他在军事调处期间的所作所为,他不奢望得到宽恕,他就是要说清楚,他宁愿被审判被枪毙,他也不愿意就这样苟且。
可是,没有机会。
突围北上的前一天夜晚,他已经做好最后的准备了,他去陈秋石的住处,在门外徘徊很久,最后敲了敲门,陈秋石在里面答应,请进。他进去了,站在陈秋石的对面,他的心咚咚地跳。陈秋石说,啊,是小冯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他说,首长,我,我对不起你……
陈秋石说,啊,怎么啦?突围方案定不下来,不是你的事。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还是我这个旅长无能啊。
他说,不是,不是这个问题。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见陈秋石的面前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烟头。陈秋石平时是不抽烟的,只要陈秋石抽烟了,就意味着这个战术专家遇到难题了。陈秋石抽烟越多,就说明遇到的难题越大。这个时候冯知良还不知道,陈秋石的烟卷里,已经被刘大楼加了大烟土,刘大楼说这是为了给首长提神。冯知良望着陈秋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不堪的身躯,终于没有把话说出来。他无声地弯下腰去,一颗一颗地拣那些烟头,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地面上。
陈秋石说,不要拣了,没有了我就不抽了。
他哽咽着说,首长,这些烟丝都是好烟丝,我再给你卷一根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心如刀绞。他真希望陈秋石发现他的异常,问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可是没有,陈秋石什么也没有问,继续去看他的地图,直到他把烟头剥好,拣出金黄色的烟丝,再卷了一个烟卷,送到陈秋石的手上,打着火,这才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这一退,就没有机会了,第二天北上突围行动就开始了,然后是一路征战,再然后是颖淮岗新式整顿运动。
郭阳镇是一个老集镇,因为有水路码头,两条大河交叉而过,同时还有一条民国初年修的官道,交通便利,贸易相对繁荣。旅部把“铁锤支队”安排在这里,别有一番用心。按照陈秋石的判断,和国军开战,也就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会开展城市攻坚战,那么,就有必要让陈三川熟悉城市地形地貌,适时进行巷战训练,同时也检验一下部队的政策水平。
在突围北上的南天门战斗中,虽然陈秋石三令五申不得恋战,速战速决,尽快摆脱敌人纠缠,但陈三川还是自作主张打了一个伏击战,在南天门的北侧,消灭了敌人的一个连。
这次战斗当然是以胜利而告结束,但是也有惊险之处,前半场顺利异常,打着打着,侧翼出现了敌人。旅部急电撤退,陈三川觉得问题不大,撤退之前率队打扫战场,缴获战利品。前后也不过二十分钟的事情,但是等他撤出战场的时候,发现有两个连的敌军正在疯狂地向北天门突击。陈三川这才慌神了,让部队将战利品丢掉,火速抢占北天门。就在北天门山下,短兵相接,陈三川自己抱了一挺机关枪,边打边冲,经过十多分钟,死伤四十余人,这才控制了北天门。这时候陈三川也是一头冷汗,倘若让追敌抢险占据白天门,他的这两个营可能就会遭到前后夹击,能不能按时撤退北上,那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这个情况,陈三川没有如实向上报告,伤亡的四十余人,算在了敌人尾随追击战斗的账上,反而成了袁春梅批评陈秋石的理由。
冯知良到了郭阳镇之后,很快就遇到一件麻烦事。
陈三川现在管着大半个团,又被命名为“铁锤支队”,独立开展训练,显而易见是把他的部队当作攻坚部队。陈三川很得意,组织部队训练倒是有声有色,但他自己却很少跟班作业。
在南天门战斗中,“铁锤支队”缴获的战利品多数都被丢弃了,有两辆摩托车,陈三川硬是逼着俘虏开过来了。到了郭阳镇,陈三川就让俘虏教他开摩托车。俘虏把摩托车开到淮河大堤上,还没跑出三里路,回来的时候他同陈三川的位置就调了个,他坐在偏斗里,陈三川开着摩托车,一会儿呼呼喘气,一会儿风驰电掣,精神抖擞,耀武扬威,那俘虏从偏斗里下来,脸色还是白的。
陈三川有了这辆摩托车,就一发不可收拾,派人到郭阳镇买汽油,买不到,就把郭阳镇上最大一家杂货铺老板常相知给抓了过来,限定他三天之内给“铁锤支队”送一千斤汽油。常相知哭丧着脸说,报告长官,我们只经营山珍河鲜,不知道从哪里搞汽油。汽油是军用品,除非到国军那里去抢。
陈三川说,到哪里去搞我不管你,三天之内不把汽油给我送来,我把你人吊起来,把你的杂货铺一把火烧了。
这件事情是中午发生的,下午冯知良就知道了,找陈三川谈话说,陈副团长,你不能这样处理问题。我们要讲群众政策。
陈三川说,什么狗屁群众政策,这狗日的是财主,不是群众。对这些狗日的,老子只有一个政策,那就是榨他的油。
这件事情要是放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冯知良是绝不会就此罢休的,但是现在冯知良已经没有那个底气了,他知道这个陈三川铁皮脑袋不怕打,是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在部队很有威信,自己断然驾驭不住他,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没想到就出事了。过了两天,常相知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还真的给“铁锤支队”送来了几桶汽油,没有一千斤,也有四五百斤。陈三川快活得哈哈大笑,吆五喝六地让俘虏把油加好,他要骑摩托去旅部开会。
这当然是假话,因为旅部根本就没有通知要开会。冯知良对陈三川的半吊子行为正在暗暗发愁,没想到又出现了一个半吊子。指导小组的干部梁楚韵听见外面轰轰烈烈的,跑出房间一看,陈三川骑在摩托车上,立马就来了精神,问陈三川,陈副团长,你要往哪里去?
陈三川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到淮河大堤转一圈。
梁楚韵跳脚喊道,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冯知良急忙阻止说,梁楚韵,你疯了,他根本不会开摩托车!
陈三川说,胡说!我是老把式了。梁教员你上来,看看我给你玩大把戏。
梁楚韵二话不说,跳上了摩托车后座。陈三川更加得意,一脚油门下去,摩托车嗖一下窜出老远。梁楚韵吓得赶紧抱住陈三川的腰。
冯知良在后面大喊,你们给我回来,你们这是在破坏纪律!你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陈三川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球倒。
梁楚韵在后面说,陈三川,不许说脏话!
陈三川说,好好好,我不说脏话,可是你说我该说什么话?
梁楚韵说,你应该说人话,文明话。
陈三川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既不是我婆娘,也不是旅长,你的话不是脏话是鬼话。
梁楚韵大怒,松开陈三川的腰说,陈三川,把车停下来,让我下去!
陈三川没有理她,打了一把方向,把摩托车开到大堤上,任梁楚韵在后面又捶又擂。梁楚韵大吼,陈三川,你想干什么?
陈三川说,是你自己跳上来的,不是我逼你上来的,上车容易下车难,上了我陈三川的车,就由不得你了。
梁楚韵大叫,你混蛋!
江淮军区被整编为华东野战军十一纵队,淮上独立旅为该纵三旅。纵队开完成立大会,曹政委单独找袁春梅谈了一次话,内容是什么,赵子明不知道,陈秋石也不知道。袁春梅谈完话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也让赵子明满腹狐疑。
回颖淮岗的中途,在马皇岗休息吃饭的时候,趁袁春梅上茅房的工夫,赵子明跟陈秋石嘀咕,不对劲啊,曹政委为什么单独找袁春梅谈话,你我是军政一把手,我们旅里有什么事,不应该通知我们?
陈秋石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老赵怎么回事,这么疑神疑鬼的。
赵子明说,我能不疑神疑鬼吗?这个鸟新式整顿运动,好多干部都重新登记,刘汉民为什么被审查,不就是因为他当过几天国民党教官吗?你我都是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的,我在西路军的时候还被俘过,没准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呢。
陈秋石说,你讲的这两条都没有问题。我们是南湖分校毕业生,这是不错,可那是组织上派去的,袁春梅也是,她不出问题我们就不会出问题。至于你在西路军被俘的事情,组织上早有结论,证明你没有变节。我估计曹政委找袁春梅谈话,不关你我的事,你不要多疑。
赵子明说,老陈,我跟你讲,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袁春梅,自从开展新式整顿运动之后,她就很活跃,找了不少人谈话,调查我在西路军被俘时候的表现。她还怀疑她男人在白区工作被俘,同我有关系。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那时候她男人在芜湖国军的军统站工作,我们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十万八千里,可她硬是捕风捉影,说是我把情报透露给太行山的国军特务,导致她男人被捕变节。
陈秋石吃了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闻所未闻啊。
赵子明说,说起来还跟你有关系。那时候你犯病,说是相思病。成城司令员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暗示我们做袁春梅的工作,让她跟你重叙旧情。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结果她就认为我搞阴谋。
陈秋石紧张起来,问,你是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