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建成走在十多年前走过的路上。虽相隔十多年,情形太相似了,中间十多年的时间被轻巧地掐掉了,从十多年前一下子跳到了现在。其间的感情却变了,他不再是那个难过又无能为力的小男孩。
他面前,猪走得极其艰难、缓慢。他也不急。这是猪走过的最后一段路了。他有充足的时间让它不慌不忙地走完这段路。这种由他掌控的宽容让他的心安稳下来,渐渐不再劳神想杀猪时要不要戴眼镜,或者,能不能杀死如此庞大的活物之类的问题。他和猪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心照不宣,彼此信任。他感觉到,猪其实知道自己走在通往生命终结的路上,同时也知道无法逃避,它的死已经没有悬念。既然如此,也就失去了本应有的紧张和不安,相反,带上了一点儿平静的悲怆。它要去完成一件对自己很重要又不能由自己决定的事。它把这件事交给他。他应该把这件事干漂亮。他要做的,也是一件并非出自自己意愿而又对自己很重要的事。他们只是配合着完成生活必需的一个环节罢了。猪走了一段路,和多年前那头猪一样,停下来吃路边的草。草是枯草,并没多少嚼头。但猪吃得津津有味。吴贵人骂道,瘟猪,还不快走!兰建成紧张地看着他,说让它吃吧。吴贵人笑了,想说什么打趣的话,老董瞅他一眼,也说,让它吃。谁也不说话了。
猪太肥,又没怎么出过门,缺乏锻炼,比较容易对付。兰建成先用索子套住了它的脖子,又用另一根索子套住它一只后脚。做这些事的时候,兰建成和它都不慌不忙,相互配合得很好。现在,系脖子的麻绳在兰建成手中,系后腿的在吴贵人手中。四眼,吴贵人说,这个时候你还戴眼镜?他安稳的心神陡然一乱。要不要戴眼镜?戴眼镜能杀猪吗?这些问题再一次马蜂一样骤然叮咬他的脑袋。刚才的平静恍惚不曾有过。他摘下眼镜,看了看镜片。眼前一片模糊,揉揉眼睛,又戴上了。他没回吴贵人话,却一下子拉紧了索子,连自己也吃了一惊。猪像是为了尊严,做出最后的挣扎和呼叫。四个人拥上去。将肥大的猪按在杀猪桌上后,吴贵人迅速解下系后腿的索子,兰建成接过索子,迅速缠绕住猪嘴。一切动作熟练至极,好似干过几百遍的活儿。猪叫不出声音了,只有细微的哼哼从嘴的缝隙漏出。兰建成站在猪背后,垂下头,和猪几乎脸碰脸,猪嘴裂开的白色牙齿和红色牙龈看得一清二楚。不知何时,他手里有了一把尺把长的刀子。他毫不犹豫,举起刀子,用刀背使劲儿敲了一下猪的前腿膝盖,前脚没法动弹了。现在,他可以毫无阻碍地刺出这关键的一刀了。
他却犹豫了,脑子一片空白。愣什么!老董厉声斥道。一霎,他清醒过来,顺过刀子,刀尖抵住猪雪白的喉咙。方位丝毫不差。就是那儿!老董的语气变成鼓励了。他喘了长长一口气,那口气在他身上转足了一圈,最后吐在猪鼻子上。刀尖刺了进去。如同插进了密实柔软的沙堆。一脚踏了个空。兰建成心慌意乱。不过这个过程并不久。他很快感知到了刀尖传达出的那种落到实处的感觉。很快确认了。又往里刺了一下。他松了口气,抽出刀子。血接踵而至。这时候,他才重新听到了猪嘴漏出的呻吟。接下去的过程太漫长了。猪珍惜最后的时间一样珍惜身体里的血。它拼命吸气,又不得不呼出气。吸气时,血便流得慢了,甚至不流。喘气时,血又以更快的速度涌出。兰建成从未站在这个位置看过猪流血,他恍然觉得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去的,不知不觉中,他的呼吸竟和猪的达成一致。血越流越少,身体也越来越衰竭。兰建成疲乏极了。有几滴血溅到眼镜上。他抬起头,望到了升到树梢的太阳。树顶细碎的枝叶后面,太阳是如此真实和温暖,以致他不敢多看一眼。等待着,终于,猪在他的手下一阵猝不及防地剧烈抖动,然后,静下来了。他顾虑的事全没发生。
他老练地在猪鼻子上割了两刀,为待会儿拎猪头提供方便。接着,烧水褪毛,割下猪头,开膛破肚,掏出内脏,清理肠子,最后划分整个身体。他做得有条不紊,不动声色,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倒像久经战阵的老手。老董站在一旁苛刻地微微颔首。父亲露出了笑,连声感谢老董调教得好。吴贵人一面烧火,一面腾出嘴巴打趣他,他充耳不闻,一句话不说,看上去完全沉浸在充满乐趣的活儿里了,直到周围多出两条狗,他才停下手中的活儿,举起刀子撵狗。
是一大一小两条黑狗。大的一条细长,短毛,下垂的耳朵特别大,夹着尾巴,鼻子很尖,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小的一条毛很长,一双眼睛给眼屎糊住了,眯成一条缝,鼻子是短秃的。两条狗给撵走,观望了一会儿,又踅回来,贪婪地舔地上残留的血迹。兰建成瞅见,又撂下手中的活儿,去追两条狗。两条狗连声尖叫,一眨眼跑远了。兰建成气呼呼走回来,吴贵人笑嘻嘻说,又不是母狗,你追它做什么?兰建成没好气地说,它们吃猪血,你又不是没看见。吴贵人仍旧一副笑脸,它们吃猪血,那也是地下的猪血了,你家又不刮回去炖了吃,你心不得什么?兰建成无话可说,阴着脸,低下头做事。当两条狗再次回来,他仍旧追得它们夹着尾巴望风逃窜。吴贵人几乎笑得抽过去。老董提了一桶热水,冲干净了地上的血迹,两条狗不回来了,兰建成才又安心做事。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远远听到一个小女孩打着哭腔的声音,只见一个小女孩拽着大人从村里出来。兰建成一眼认出是小微。小微看到杀得四分五裂的猪,喉咙里的哭声扑闪着翅膀要飞出来。母亲笑呵呵地望望屠宰场的人,又瞅一眼小微说,难不难看,你也不瞧瞧,这哪是你的小白猪?小白猪到你外婆家去了,她家借去喂几天,过些时候就送回来。小微哽咽着,盯着兰建成。兰建成拿着刀子,看着小侄女,一脸的呆滞。母亲又说,让你叔对你说,你偏信你叔,看你叔和我说的是不是一样。兰建成瞟一眼母亲,握着刀说,小微,你奶奶说的对。有一瞬间,他又隐约触到了小时候的那种疼痛,但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