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兰建成已经不能体会面对一只猪的死产生的那种痛苦了,甚至为自己当年竟然那么痛苦感到难为情。说起来最让他难堪的是,当时他也吃了猪肉。那年家里杀完年猪,不多几天就过年了。太阳照耀石榴树丛,嫩芽儿悄悄撑开了,在细细的风里颤动。那几个咕嘟着的花苞裂开嘴唇,伸出嫣红的花瓣,如一片片颤巍巍的小火苗。几只蜜蜂飞来,在树丛里嗡嗡嗡飞进飞出。兰建成和哥哥在树下玩耍,隔不了多久,就会听到鞭炮声隐隐传来。大年三十那天,从下午开始,村子就被鞭炮的声响淹没了。哥哥不时跑进厨房问母亲:饭做好没?饭做好没?母亲总是回答:猪肉还不烂。
哥哥跑进跑出,几乎将厨房门槛踏平。终于,天擦黑的时候,饭做好了。哥哥在草绿色裤子的屁股上擦擦手,从父亲手里接过一串鞭炮,一跳一跳跑到大门口去了。兰建成没紧随哥哥跑出去。他站在堂屋门前明亮的灯光下,等待着什么。像是等了很久,鞭炮声在大门外噼噼啪啪响了。哥哥已经小心翼翼地点燃了鞭炮,不过在这之前,他一定会偷偷将鞭炮摘下几个藏起,过几天再拿出来放,好再次向他炫耀一番。他每年都这么干。门外的鞭炮声很快歇了。更多鞭炮声从村子里时断时续地传来,从更远的地方飘飘渺渺地传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哥哥叫着嚷着跑回来,衣兜鼓鼓囊囊的。
老鼠!哥哥站在院子里,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大口喘着气说,连放炮都害怕。真是个老鼠!兰建成满脸通红,我不是!哥哥对他的反驳不屑一顾,甩一甩手说,别抵赖了。兰建成恶狠狠地盯着哥哥,暗暗捏紧拳头,我说不是就不是!一团火在他心底腾地烧着了。他浑身充满力量。他想跟哥哥好好干一架。母亲喊他们,哥哥哼了一声跑进去了,他兀自站在黑暗中。
团圆饭最重要的菜是红豆炖猪肉。兰建成记得清清楚楚,他刚吃完第一筷子猪肉,刚夹了第二筷子,刚凑嘴边,坐在对面的父亲盯着他说,你怎么吃猪肉,前两天你还为你的猪伤心巴肝的,这时候又吃它的肉?父亲说完哈哈大笑,大家也笑起来,觉得父亲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他尴尬极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筷子夹着的肉。那块肉在他筷子上夹了好半天,冷不丁的,掉桌上了。父亲又笑了,说你真伤心了?母亲捡起肉,擦了擦放到自己碗里,瞅了他一眼,说,这可是肉,那么不识玩,说丢就丢的?那天晚上,别人笑过就忘了,他却一直悒悒的,恼恨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对所有人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和仇恨。
父亲坚决不让兰建成拉车,说他辛苦了一早上,该好好歇歇。兰建成也不怎么推让,他确实累了。父母亲拉猪肉回家后,他和小微慢慢走回去。走着走着,他蹲下把小微抱起来继续走。小微不那么难过了,她知道小白猪过几天就会回来。小微靠着他,搂住他脖子,如屋后竹林里的鸟儿迸出清翠的啼鸣般,叽里咕噜和他说话,他没怎么听懂,只不时答应一声。小微又摘下他的眼镜,替他擦掉上面的血迹,擦干净后他却不愿再戴上,小微自己戴上了,为透过镜片看到的新世界发出阵阵欢笑。村里人看到他神情麻木衣裳不整,懒洋洋地跨着步子,他和他们并没什么两样。他像村里人一样走着,走了很久还未到家,回家的路从没这么长过,而他实在太累了,真想轻松一下。他想,现在他倒下就能睡着,如果睡足一夜,就是明天了;如果睡足半月,那就是明年了。明年,他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