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很早。山顶一弯淡淡的月亮。村里唯一的大路灰蒙蒙地向前延伸。路上厚厚的尘土经了露水,湿漉漉的,在他们脚下发出暗哑的噗噗声。他们谁也不说话。兰建成目不转睛盯着跟前很肥的猪。猪走几步,停下来,寻觅路边的青草,嘴里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耽搁得久了,母亲便拿一根细细的棍子,轻轻敲它的屁股。兰建成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这时猪又扭着屁股,吃力地往前走了。整条路上,他们没遇到一个人。除了远处的村口,路边的人家没透出一点光亮。他们走走停停,花了将近一刻钟才来到村口的露天屠宰场。屠宰场用土基打的水泥台子旁,高高竖着一根竹竿,挑出一盏一千瓦的大灯泡,吱拉拉地向外射出耀眼的光芒,在黑夜里划出一大片光圈。
那时候,屠宰场里也是老董和吴贵人两个人。老董四十多岁,头发黑硬得赛过猪鬃,走路时头往前冲,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吴贵人二十多岁,长了一张娃娃脸,天生为了说笑准备的,刚和老董干了两年,还没自己动手杀过猪。直到今天,吴贵人也没杀过猪。有一次吴贵人和老董争辩,吴贵人开玩笑说自己不杀猪,是怕作孽,死后下地狱。老董拉下脸,说放什么屁?一个屠宰场,就这么几个人,你不杀,我杀!你不下地狱,我下地狱!人要吃猪肉,天塌下来也改不掉,我们一个个做活菩萨,世上的猪照样死!在哪个手上死不是死?手艺好的,一刀结果了,就是积德;手艺窝囊,几刀捅不死,那才是作孽。你自个儿窝囊,就不要说废话!兰建成还是第一次见老董发这么大火,吴贵人也吓到了,闭了嘴,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这么说来,猪的死,并没有多少值得哀痛的。农村人养猪,不为了卖钱,就为了吃肉,可比不得城里人养宠物,是用来宝贝的。这两年在老董的屠宰场,兰建成不知看了多少猪哀号着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心里全然没有一丝丝哀痛。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时可不是这样。
十多年前,年轻气盛的老董和吴贵人早候着了。他们拍拍屁股,朝父亲走过来,几个人压低嗓门交谈,就像担心惊扰了黑夜深处的什么东西。兰建成没听他们说话。猪在屠宰场前的空地上闲逛,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后来在屠宰场边停了下来。他好奇地走过去,看到猪鼻子下一丛绿油油的草。肥大的猪开始吃那一小丛草。兰建成看得津津有味。草没吃完,父亲和老董走过来了。
老董瞄了父亲一眼,说帮忙提一下猪尾巴就成,又问吴贵人,准备好了?吴贵人说准备好了。老董脖子上系一条油腻腻的、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蓝色围裙,围裙下摆垂到膝盖,来回摩擦着一双打了补丁的黑色高筒雨靴。他从油腻腻的围裙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斜斜地叼上,吴贵人给他点着了。他眯起眼睛,猛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一大团白色的烟,嘴里含了个石子儿似的,说,动手。
老董抄过桌上的一条很粗的麻索,将末端一圈一圈绕紧黑油油的右手手臂,背对灯光朝猪走去。烟头红红的火光在他的阴影里一闪一闪的。他俯下身子,伸出左手,轻轻地抚摸猪的脊背,右手趁势将麻索另一端的套子套住猪脖子。猪抬了抬头,仍低下脑袋吃那一小丛草。他直起身子,往后退了几步,突然,右手往后一拉,麻索被扯紧了。刹那间,猪被雷电击中似的,又仿佛肥大的身子落在了钢丝床上,不停地上下乱蹦。地上的灰尘噗噗响。猪和老董之间,麻绳瞬间松开,瞬间绷紧,如一条灰褐色的毒蛇。吴贵人冲过来,拽住了猪的一只后脚,父亲也躲闪着跑过去,揪住了猪尾巴。只听得三个男人嘿哟一声,然后“磅”的一声巨响,猪已经给重重地扔上一张血迹斑斑的桌子。三个男人一起按上去,猪嘶哑地嚎着,动不了了。兰建成目瞪口呆,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吴贵人把一柄长长的刀子递到老董手中,他似乎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说要杀猪,真的要杀猪了。可是已经晚了。刀子——几乎连同老董黑油油的长了六个指头的手,从猪柔软的脖子插进去,一会儿,刀子拽出来。停顿了半秒钟,或许更短一些,血畅快地喷出来了。猪雪白的脖子仿佛垂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老董嘴唇边,烟头红红的火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兰建成冷得浑身颤抖。他朝猪跑过去,母亲拽住他,他使劲挣脱了。你来做什么?离远点儿!父亲正搅动猪血,抬头瞪他一眼。他害怕了,退了一步,又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猪脖子流出来的血越来越细了。他什么也做不了。血流尽后,猪被抬到另外的地方。地上留下一小汪血,血静静地渗进红沙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