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第二次停歇,是十多天后了。村人不再如上次那般欣喜,怀疑地瞅瞅天,天蓝得发亮,分明浮动着暗影,是他们稻草一样弯曲着的发霉的影子。
水稻腐败后散发出的暗灰色霉味钻进村子,在每一条道路上游走,如龙如蛇,裹挟着村人,令他们脚步踉跄,跌跌撞撞。李秉义拄着一根松木棍子出现了。令村人震惊的是,他一下子就把腰弯下了,曲得像一只大虾。他大半身依靠着松木棍,让人不由得为棍子担心。他慢腾腾走,听到脚步声就停下,目光先落在对方脚面,一点点往上,爬到对方的胸口,很艰难了,必须使大力气,才能攀上对方的脸。村人也有礼貌地微微低下脸,对着他发霉的脸,看到两粒鱼类僵冷的眼珠子,鼻孔嘶嘶钻出发霉的荇草。村人从惊愕中回过神,礼节性地问道,大爹,哪儿去?老人灰暗的目光中跃出一丝光亮,说,到处走走。李秉义就这么在村里走了好几天。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神经不正常,又不见他有什么反常举止。虽说如此,心里有了避忌,觉得他脸带死相,怕是不久于人世。有人悄声说,说不准呀,他也会走两个老太太的老路!小孩子们远远看到他,总会慌忙躲闪开。
这一日黄昏,夕阳杏黄色的糖稀一般糊在灼热的屋顶,猪不叫,鸡也不叫,村子静着,若镜子里照出的幻境。李秉义拄着松木棍,在一片院子外停住了,他站在土门边,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死光了?全家死光了?给我泡茶!然后是竹棍敲打床铺的啪啪声。有女人和孩子的声音,只听女人细细地说,爹,我们就来,你不要乱打我们。那声音更响亮了:不打你们打谁?狗让良心拖了!拿冷水给我泡茶,我腿瘫了,舌头没瘫!没回应了。没人动。那声音又响起,还是洪亮着,却抱起了屈:要是她还在啊,哪会有这样的事!她哪样事情不办得妥妥帖帖!还是那女人细细的声音,爹,妈那样好,还不是给你气死了?那声音停了一阵子,死寂,忽地,哐当当响了几声,一根灰色的竹棍三跳两跳蹦到院中央。
李秉义拄着松木棍,站在房门前,和房门前卧着的黄狗对视着,黄狗瞅了他几眼,默默站起,让到一边。李秉义推开门,恰巧和李秉德怒容未消,涂了泪水的脸相对。
从这一天起,李秉义从家里带饭,每天三顿送到李秉德床前。起初儿子恒山有过异议,被李秉义瞪了几眼,又被媳妇拉了拉袖子,不再说什么了。恒山媳妇还找来一个带饭用的盒子,吃饭前就装好饭菜,放在桌上,和李秉义说,爹就带着个给大爹吧,方便。李秉义也不说一句感激的话,理所当然接过饭盒,就走了。李秉德的两个儿媳只是诧异,记忆中从未记得李秉义进过家门,如今不单进家门,还每天三顿带吃的给老头子,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但她们很快镇定下来,这事儿对她们绝无坏处。她们看见李秉义走进家门,就站起来打招呼,说,诶,大爹你来了?李秉义仰起脸,转向她们的方向,好一会儿,才淡淡点一下头,说,诶。回去时,她们又在他身后喊,大爹,你慢走呀。他头也不回,走了。
反应较大的是李秉德。一开始,他眼睛瞪得圆圆的,恼怒而又含着戒惧的目光追索着李秉义的一举一动。看到几十年没说过一句话的哥哥弓着腰,动作迟缓地泡茶,倒水,热热的茶水搁在眼前,袅袅地舞着一线白雾,他有了短暂的恍惚,恍惚妻子还在着。他不知道这杯茶是喝,还是不喝。
李秉义不看他,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李秉德透过袅袅白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几十年没认真看过这张脸了,虽则变化剧烈,却发现这张脸仍是稔熟的,只是猜不透这张脸后面的意图。是来嘲笑自己?来看自己的热闹?看老太太死了自己怎么活下去?他分明感到蓬勃的怒气从四肢百骸聚拢,未经过思索,已经一把扫了桌子。茶杯撞飞对面墙上,茶水洒了李秉义的脸。他努着嘴,眼睛亮亮的,挑衅地瞅着李秉义。你就装吧!瞧你怎么装!他这样子像极小时候和哥哥打闹,他就要气气他,看他怎么样。那时候哥哥总是先绷下脸,欲要发作,又忽地松弛了神经,反倒安慰他,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既感到哥哥小看了自己,又感到胸口氤氲着一派暖意。几十年后,他又在李秉义身上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形。李秉义先是瞪他一眼,碰到他挑衅的目光,即刻温软了,低下头想了想,艰难地扶着膝盖站起,走到墙角,蹲下拾起并未摔坏的杯子,冲洗干净,又倒上一杯,搁在他面前。
这杯茶,他真不知道是喝还是不喝了。
每天李秉义按时到来,拎一小盒子饭菜,鲜活生动的饭菜香味,在房间里浓浊的怪味中开辟出一片天地。自从媳妇死后,李秉德有一段时间没吃到这么合口的饭菜了。每次儿媳来送饭,总是匆匆搁下就走开,怕被他吃掉似的,饭菜也显得非常潦草,敷衍的意味毫不掩藏。李秉义把饭菜摆在李秉德面前,不说话,只看着他。李秉德迎住他的目光,嘴角有一丝挑衅的笑意。李秉义的目光一软,低下了头。一瞬间,他又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哥哥。那时候粮食短缺,但凡有一点儿吃的,哥哥总是先让他吃。他的目光也软了,低下头,拿起筷子大吃起来。
一天中午,天气晴好,李秉德吃完后,李秉义刚收拾好,他的两个儿子媳妇就端进一大盆水,和李秉义对了一眼,喊了一声大爹,李秉义摆摆手,她们掩上门出去了。李秉德明白过来,脸一下子红了。老太太死后,他还没洗过澡,也没擦过身子,身上的味道一定很难闻。可他怎么能让李秉义给自己洗呢?他有一种本能的抵触。他努着嘴,瞪着李秉义。李秉义并不理会他,上去就脱他的衣服,他抗拒着,嘴巴却始终紧闭着。两兄弟像两个沉默的影子,扭打着,挣扎着。李秉德终究在床上躺得久了,不单脚动不了,手也没多大力气,不多时就被李秉义剥光了衣服,露出一副骨瘦如柴的躯体。他又急又气,嘴里呜噜着,两只眼睛如同烧红的石子儿。被李秉义抱起,接触到水的一刹那,他浑身抖了一下,静了。他还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哥哥也给他洗过澡。李秉义用毛巾给他搓着身子,手伸到他的胯下那衰弱的地方时,他别过脑袋去,无声地哭了。他想忍住哭声,哭声越是汹涌,他使了大劲儿,导致浑身颤抖,心脏跳得像一只挨打的水老鼠。
我自己能洗,李秉德小声说。这么久以来他们总算说话了。
李秉义瞅了他一眼,默默地把毛巾递给他。艰难地站起,坐到对面椅子上。
我就想不通,他盯着李秉义说,你这么照顾我图什么?
你嫂子是上吊死的。李秉义说。她俩都是上吊死的。
死亡若一条隐秘的纽带,将兄弟俩牢牢捆在一起。他们从未如此靠近过。
久久沉默着。李秉德缓缓擦洗着身子,毛巾上的水滴落,溅起一片水声。他低头望着一圈圈扩开的肮脏的水纹,低声说,有一次,我还打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