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李秉义没走。他坐在靠窗的椅子,李秉德躺床上。他们兄弟俩几十年没这么聚在一起了。他们望着院子里月光下的那一株石榴树。月色凄迷,石榴叶已掉了大半,露出瘦瘦的疏朗的枝桠,黄狗静静睡在石榴树下。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一些过去的事。李秉义说的事儿,李秉德常常想不起,疑问道,是吗?李秉德说的事儿,有时李秉义也想不起,也会问一句,是吗?一旦谁说的事儿另一个也想起了,他们便会无声地笑上一阵子。
年前的一天,李秉德看到李秉义神色不对,问了几次,李秉义才说,兴菜回来了。兴菜是李秉义的孙子,三年前考到北京念书,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李秉义一家曾为此在村里风光过好一阵。李秉德不解,说哥呀你不是天天想着见他?李秉义叹了一口气,说怎么不想?只是,你晓得,他奶奶去了,他和她一直很亲,万一他晓得了……李秉义把脸对着兄弟,你说要不要和他说?李秉德瞪圆了眼,说什么?他知道了,还有心思好好读书?李秉义犯难道,我还不是这么想?只是我不说,村里怕也会有人和他说,别人和他说不如自家人说。李秉德想了想,说你放心,不会有人说的。李秉义说,不会有人说?李秉德说,不会。
过完年后的一天,李秉义一进门,李秉德就问,兴菜走了?李秉义说,走了。李秉德又低声问,他不知道吧?李秉义喝了一杯茶,说应该不知道。我没和他说,他爹妈也没和他说。村子了——不晓得有没人和他说。他晓得他奶奶过世后,感觉淡淡的,昨晚临时要走了,才说上后山瞧瞧坟。跪在坟堆前,手抓着红土,就哭了。瞧着他从小到大,还没那么哭过。李秉义长叹一口气,那时我就觉得,不告诉他,真是罪过。李秉德说,那罪过就由我们担着。李秉义看到弟弟的目光闪亮着,又回到了年轻时勇毅的样子。
转眼到了第二年雨季。李秉德由于长期卧床,肾脏病痛加重,身子日见消瘦。李秉义不但一日三餐送到,其余时间也很少离开,和黄狗一起陪着他。他已不能说话,目光倒还亮亮的,时而看看哥哥,时而看看黄狗,嘴角露出满意的笑。
眼看弟弟不行了,李秉义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坠得腰骨也愈发弯塌了。他想起去年这时候的做出的那个决定。他没有什么理由不那么做。没日没夜,他总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就响在他的耳朵眼里。她说,看你能吧,一辈子不低头,现在怎么样?再强的弓也会折断,再快的箭也会落地。我们做了一世的冤家,还要接着做下去的。想不到好了一世,到老来你那么对我,我是忍不住了,先走一步,不过你不要得意,我可没打算离开你,我走了你随后也该到了。还有什么念头值得你那么赖着呢?又或者,在哪个拐角的地方,他看见眼前有一双熟悉的脚,努力抬起头,看到她正对自己笑呢。
那笑里是嘲讽,意思是看你这副样子,还舍不下吗?他想想也是,是该舍下了,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他只想再转一转住了七十来年的村子,就什么念想也没有了。不想那天在村里转悠,他听到了多年前那熟悉的声音。他忽然又有了活下去的念想。他对不停对他絮叨的老太太说,对不住了老婆子,你还得在那边等一等,我这边还有重要的事儿。他以为她会怪他,怨他,可她心平气和,说那你就去做吧,好歹你逃不掉的。他说,不逃,等事情做完了就来。自那以后,也怪,他耳朵里再也没她的声音,眼前再也没浮现过她的脸,时间久了,禁不住还有些想念。现在是时候了,等弟弟故去,找弟媳去了,他也差不多了。他们四个人竟然仇恨了一辈子,连带子女都跟着相互仇恨。他们该去那边和解了。他有些兴奋,想把这话和弟弟说说。也就说了。
他俯在弟弟耳边。说弟啊,一年多了,我们哥俩从没说过那件事,你还记得吧?不记得最好,记得你就原谅了哥,哥不该跟你争家产。李秉德眼里泛着泪花,摇了摇头。李秉义又说,不管你记不记得,哥有句话和你说,等你故去了,哥也就无牵无挂了,也不该再赖在这世上。到那边,我们四个人还是一家。李秉德眼中的泪花越积越多,又使劲儿摇了摇头。十来天没开口了,这时忽然开口说话了。
哥呀,李秉德眨了眨眼,艰难地说,等我走了,有一桩事还得托付你。眼睛斜向下,瞅着床边卧着的黄狗,说,黄狗是我瘫掉那年,她要来的,一天一天养到这么大。活着时候,黄狗天天黏着她,她也喜欢它,我经常在夜里听到她和黄狗说话。等我去了,怕黄狗没人喂,就交给你了。说着滚下泪来。李秉义转过脸去,瞅着黄狗,黄狗两眼如晶亮的墨玉。
那一年雨季,李秉德死后,村人经常看到李秉义和黄狗一同出现。李秉义腰塌得更厉害了,若一张移动的凳子,和黄狗差不多一般高。黄狗时而在前,时而在后,不知道谁在引领谁,谁在跟随谁。黄昏朦胧的光晕里,目力不逮的人远远看去,一不小心,就误以为是两条狗走在荒凉的村路上。他们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揣测一下,它们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