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义媳妇下葬后两天,又落雨了,比前一阵子还要凶恶。河水刚刚落下一些,又很快漫溢,在桥洞口打着漩涡,漩涡里有没来得及掩埋的死猪浮上浮下。路边的厕所也灌满了水,秽物漂出,一堆堆挡在村路上。人们仰脸望天,一声声慨叹,老天爷!老天爷!有些人家的水稻熟的早,前两天晴开时,心想老天总算下够雨了,让太阳热热地晒上几天,等稻粒挂着的水收干了再割。不曾想雨又下来了。
李秉德老两口田里的水稻也黄熟了,被风一吹,一大半伏在水中。不尽早收回,一年的口粮真要“泡汤”了。两个儿子在外打工,二儿媳说身体不好,只大儿媳和老人一起冒雨去收割。村外一片白茫茫,大树被风扭着,不时在雨水中浮现,又湮没不见,仿佛钓鱼用的漂杆。在这样的大雨里,竟有不少人,都是出来抢收水稻的。田比路低矮,只是一片浑黄的大水。有几只小船摇进去,船上的人俯下身子,光割断稻穗,收到船里。老人和儿媳并无船只,试着趟水进去,呼隆一声,踩到沟里,老人差点没顶。被儿媳一把拽住,婆媳回到路上,瑟缩着再不敢进去,想只好等有船的人家收完后借船了。
还有老远一截,婆媳俩就听到李秉德的叫骂。死光了吗?全死光了?骂两声,又听得啪啪一阵响,是竹棍敲打床铺的声音。没有人回应,骂声又起。婆媳俩慌忙进去,院子里一个人没有,不晓得二儿媳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儿媳回自己屋换衣服。老人放下镰刀,从打开的窗户看到丈夫靠在躺椅上,挥舞着竹棍,做金刚怒目状,虚肿的眼袋可怕地颤抖着。他看到老人回来,忽然住了口,定定盯着她。老人推开门,一脚跨进,咣当响了一声,一大蓬灰白色的尿味腾起。李秉德瞅着她大笑不止。老人低头一看,踩了尿盆了。不知道他怎么能够把尿盆挪到这个位置。尿液溅湿了大半条裤子。老人木然立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水和尿混合着,从裤脚嗒嗒滴落,湿了一大片泥地。
还以为你去找死了,不回来了。李秉德忍住笑,满脸孩子般的神态。
我是不想回来了。老人淡然道。
水!瓶里没水了。李秉德朝打翻的水瓶努努嘴说,好似小孩跟母亲索要东西。
自己打翻了自己去灶房倒。老人转身出去了。
李秉德手中的竹棍已脱手而出,幸亏老人转身快。老人在屋外靠板壁坐着,听凭丈夫在屋内詈骂。没了竹棍,丈夫的气势减了许多。骂到后来,嗓子哑了,声音低了,终于不骂了。李秉德靠着躺椅,两手紧紧攥着躺椅的扶手,努力直起上身,努着嘴,死死盯着窗外的石榴树。隔一层板壁,老人也望着石榴树。李秉德的骂声像一条崎岖的山路,她要挑着重担翻过去,终于翻完,累得浑身骨架松散。在极度的疲乏中,她看到石榴树出现在山路尽头,从一片白雾中钻出一个碧绿的尖儿,在风中摇荡着,若一面小小的旗帜。她心里莫名地觉到了安慰。石榴树是她生下大儿子那年栽的,那是多少年前呵!如今树干虬结,似老人青筋暴露的手臂。果实已摘尽,叶子还绿着,往地上一看,已是落了许多黄叶。
那晚暴雨如注,雷声不时照亮村人发霉的梦境。他们在梦境中辗转反侧,鱼类一样吐出一连串发霉的叹息。猪瘟接连着水稻泡汤,他们不知道如何挨过一个个发霉的日子了。有人在梦里哭泣,哭声鼻涕虫一样顺着墙根爬出,浮萍一样漂在打着旋儿的水面。老人摸黑爬上二楼,手掌扶了墙,抹到大片大片凉沁沁的惨绿哭声。她把它们随手摔在脚下,踩着继续往上爬,哭声们便发出一地惨叫。她只装作听不见。
雷声闪过,她看到堂妹靠着柱子朝自己笑。堂妹好年轻,还是做姑娘时的样子。她笑了,说,你怎么不老啊,成心气我嘛。堂妹笑笑,说我不会老,你就不会老。不记得了?我们做什么总是一起,连嫁人都要嫁到同一个地方。老人淡淡一笑,说那你怎么先走了?还为分家产的事儿生气?堂妹呸一声,说你也太把我想得小肚鸡肠了,亏还说是姐妹。我这不是回来接你了?老人怔了一下,笑窝在脸上,说来接我了?算你有良心,是堂姐错想你了。堂妹微笑着,朝老人伸出手,老人轻巧地迈着步子朝堂妹走去,远远地伸出手。雷声滚滚,四围白亮,硕大的雨点在光亮中如同一只只惊乱的眼睛。无数双眼睛看到老人向一道白光伸出手。手,连同人,一齐消逝在白光中。
第二场雨下到第六天,又一个老人死了。也可能是第七天,没人弄得清楚。
第二天一早,二儿媳妇上楼抱柴火,发现吊死在梁上的老人,老人平静地注视着她,她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尖叫声引来无数村人,陆陆续续站了一院子。隐瞒是不可能了,再说院子里的两妯娌都没胆量卸下老人,还得靠村里的男人。李秉义媳妇死时哭灵的灰白头发来了,一看见白布盖着的老人,哭声就咕嘟咕嘟从脖子里滚出。她伸出干瘪的手,抚摸着老人脖子上深深的红色印痕,想要将其抹平,从而唤回老人远去的魂灵似的。抚摸了好一阵,老人仍旧冷漠地僵硬着身子,她气急败坏,拍打着床板嚷道,你做的是什么事!什么事呀!难不成是李秉义媳妇来拉你?你们这两妯娌啊!说着大声哀哭。
哭声像锐利的小刀子,切割着听者的神经。老人的死丝毫没有遮掩,直白地袒露出惨烈的过程和结果,一时令人们难以承受。
老人停在堂屋,李秉德躺在隔壁,从得知她的死讯那一刻起,他就骂声不绝。算看清楚你了!他骂道,你就是不想服侍我!甩甩手就走了,告诉你,不要你照顾!我死了也不要你照顾,我堂堂一个男人,还受你威胁?!他用竹棍啪啪拍打着床,骂声高亢雄壮,老子是哪个?老子八岁没了爹妈,十岁学做生意,十五参加队伍,开过枪杀过土匪,老子怕过哪个?你威胁我!死了好,省得我耳根清净!老村长站在窗边劝他,说你少说两句吧,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你们过那么多年,怎么着也不容易,单是你瘫痪这四年,她也算尽心了,她人都死了,你就少说两句吧。他非但不听,反倒连老村长也一起骂了,打雷似的,似乎想要盖过堂屋里的哭声。便不再有人劝,任由他骂去。村人低低骂一句,老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