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下午饭,老人端来的是一盘青菜和两块卤豆腐。李秉德虎下脸,阴沉沉的目光追寻着老人的眼睛,老人不躲闪,也不迎接,平静着脸。肉呢?李秉德忍了忍,还是问道。家里的猪死光了,还吃什么肉?老人缓缓道,村里没几家还能吃上肉了。李秉德竭力忍着。他和媳妇都知道,他很快就会爆发,就会把碗筷摔在地上。他又问,去年的卤肉呢?那么两大缸!老人迎上他的目光,踢一脚身边的黄狗,黄狗叫唤一声,跑到门外去了。喂狗了!老人说,你就吃我吧,总有一天,我也得走她那条路。老人说这几句话时声音很低,目光锃亮。他们都在等待一场爆发。李秉德眼袋很大,随时哭过似的。眼袋颤动着,这是他发怒前的征兆。一会儿,那颤动平和下去了。他眼里似有泪水,端起饭碗,无声地吃饭。老人没想到这样,倒愣了一时,等他吃净两碗米饭,端了空碗空碟,刚一出门,鼻子莫名地有些酸。第二天的菜也没肉。李秉德也很顺从地吃了,脸木楂着,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到发丧那天,老人也没去看看堂妹。去也看不到了,已经安棺了。中午时候,听到那边闹哄哄的,她站在门口,总算等到一个过路的女人。那边怎么了?老人也不晓得想知道什么,就这么笼统地问。女人撇了撇嘴,说,别提了,还不是老太太那没用的娘家人来了。
老太太那么个死法,虽然李秉义家没说明,但自己心知肚明,也怕老太太的娘家人来闹,恒山的好几个堂兄弟一早就在灵前等着,瞧那架势,是准备好和娘家人对着干。快吃早饭时,娘家人总算来了,一长一少,中年男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小伙子则一身藏青色运动服,鞋倒是一模一样,都是黄胶鞋,都被厚厚的黄泥包裹着。不晓得村里哪个走漏的消息,一进门小伙子就嚷嚷,说他姑太怎么勒脖子死了?一句话出来犹如炮弹,在平地砸开一个大坑。不少人想,这下有戏看了。
恒山的几个堂兄弟一下子脸就绿了。他们看看彼此,下意识地挡在灵前。恒山的一个堂哥虎下脸,说,你们要做什么?不看小伙子,看着他身后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不说话,自顾自走上石阶,探出一只脚在石阶边刮鞋底。小伙子感到被忽视了,大声说,我们要瞧瞧!径直往灵堂里走。恒山的堂哥们慌忙抱住他时,他一只脚已经踩进灵堂了。他挣扎着,还是被三个男人合力拽了出来。你们想毁尸灭迹?他大声嚷道。恒山一直跪在灵前,这时跪不住了,站起来,说小东子,你晓得什么叫毁尸灭迹?亏你还口口声声叫她姑太,安棺了你还不叫她安生!小东子满脸通红,嚷道,放开我!大家放开他,他整理着衣服,目光瞟向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并不看他,仍旧低着头在石阶边刮鞋底的泥。恒山冲中年男人喊,大表哥,你就不说句话?中年男人不答话,刮干净一只鞋底,抬起看看,接着刮另一只,刮了一半,觑一眼恒山,扭头望着院子里黑压压的人,领导似的说,有什么好说的?人眼不见天瞧着。恒山媳妇走到他面前,说是是,大表哥说的对,人眼不见天瞧着,我和恒山什么事不顺着妈?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又说,那边酒席摆好了,过去吧,看一眼他的鞋,说走了这么多路呀。
中年男人又耐心地刮干净剩下的一半黄泥,抬起头,目光在院子里一张张仰着的脸上扫过,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随女人吃饭去了。小东子尴尬地站着,脸一阵红,一阵白。恒山说,你也过去吃吧。小东子瞪他一眼,说我姑公呢?我找我姑公。恒山犹豫了一下,说你又要做什么?你姑公在那呢,手朝院子东边角落一指。人群默默让开一条道,通道尽头,李秉义坐在小凳子上抽烟。小东子啪啪啪穿过人群,站在李秉义面前,忽然哽咽了,说,姑公,你说实话,我姑太是不是勒脖子死的?
……李秉义怎么说?老人瞅着女人的眼睛。
还能怎么说?
李秉义似乎肩膀抖了一下,仰起茶色的脸,呆滞着一双死鱼眼。似乎没听懂小东子说什么。小东子望着这张脸,又问了一遍,我姑太是勒脖子死的?不等他再说什么,恒山和几个堂兄弟从后面抱住他,拽走了。你姑公难过得不成人样了,你还刺激他?恒山大声骂着。
……那李秉义什么也没说?老人问。
他能说什么?他总不好当着全村人面,说老太太是勒脖子死的。女人摇摇头,说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平常看老太太和他,哪个不是乐呵呵的?听说啊,女人瞥一眼左右,嘴凑到老人耳朵边,压低声音说,老太太死前,李秉义打过她。老人说,不会吧?他们从来很好的。哪个晓得呢?女人撇撇嘴说。
当天晚上,老人给李秉德端进饭菜,菜里有三块核桃大小的卤肉。
肉不是都让狗吃了?李秉德气鼓鼓说。
又有了。老人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