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四年前,健壮如牛的李秉德在操劳几十年后,瘫了,吃喝拉撒离不开人。老人和子女们并无怨言,悉心伺候着。李秉德身子动不了,脾气却比往常大了,发怒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成天绷着一张缺少阳光照拂的脸,动不动就以绝食抗争,可即便他一顿饭不吃,声音照样洪亮如钟,把家里的人一个个骂遍,村路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嬉笑着说,哟,又开骂了!渐渐的,子女们暗地里对他很嫌恶了。老人明白这些,很果断地和两个儿子分了家,自己一个人精心照料李秉德。李秉德并不领情,对她照样吆来喝去,有一次竟为了菜里没肉,动手甩了她一巴掌。几十年来,他从没打过她。李秉义也从没打过堂妹。两姐妹在这方面似乎都暗暗较着劲儿。可现在李秉德动手打了她,她不知道堂妹知道了会怎么笑话她。她忍住泪,不想让子女们知道,在丈夫的骂声中拾好碗筷,走到大门口,默默坐在大青石上,她不由得想起堂妹来,如果和堂妹家没闹翻,好歹会有个人安慰一下。
几十年了,不但她们这一代不说话,两家的子女也不说话,可那算得上多大的仇恨呢?老人怎么也无法在心里找回当初那么强烈的仇恨了。那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儿罢了。可这么多年了,彼此间的罅隙那么大,要跨过去不容易。
她这么想着,很凑巧的,她看到堂妹从村路那边走过来了。堂妹眼睛不好,还没看见她。待堂妹看清她时,她看到堂妹站住了。她知道,以往碰到这种情况,她总是退回自家院子,这样堂妹就可以顺利通过家门前的一段路。在这一点上,不单是她,他们两家人都很默契。可这次她没有回避,她仍旧坐在大青石上,直直望着堂妹。堂妹提着篮子,要去做什么事吧。堂妹踌躇着,好一会儿,她看到堂妹慢吞吞地朝她走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心咚咚跳着,心想堂妹也希望和自己和好了吧,和堂妹说些什么呢。终于,两个老人碰面了,可在交汇的一刹那,谁都没说话。堂妹朝她看了一眼,彼此的目光轻轻地碰了一下,闪开了。她竟然有些难为情,她看到堂妹的脸也红了。一时间恍然回到在家里做姑娘的光景。堂妹走后,她一个人呆呆坐着,心里有些暖。
她盘算着,下次再和堂妹碰上,总能搭上话了。怎会想到堂妹一下子就故去了。
村里的习俗,人死后第三天才发丧。老人焦躁着,暗暗备好香钱纸火,装了满满一竹篮,一次次想要拎了出门,到堂妹灵前尽一份心,一次次想着,到时该向堂妹哭诉什么。是哭诉这么多年来各自的艰辛,还是哭诉在家里做姑娘时的情谊?老人想不好。延挨了两天,眼看第三天就要出丧了,她仍旧没出门,也没再到堂妹家门口去。她只不时站在自家院子里,努力想要听清堂妹家那边的每一声哀哭。每一句哀哭都软软地打在她的心坎,让她眼中含泪。她养的黄狗跑过来,偎在脚面,呜咽声唤,得不到回应,抬起沾满黄泥的前脚,在她裤腿上扒拉着。老人和堂妹一样,是极爱干净的,若在平日,一定会把黄狗训斥一顿,这时候,她没动,任凭裤腿上留下了一道一道黄色污迹。
老人的反常被躺在屋里的李秉德透过窗户看得一清二楚。你就痴心妄想吧!李秉德骂道,你要是去了,看人家不把你撵出来!他说这话时的幸灾乐祸让老人很难受。她想,就不该把村里的传言跟他说。这么多年来,李秉德只看得到窗外的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石榴树上的一小片天。跟两个儿子分家后,家人为着他房里那股浓烈的混合着饭菜味、屎尿味、汗臭味的古怪气味,很少再进他的门,村里更少有人来。可家里村里的事他却无所不知。他天天向老人询问家长里短,在听老人诉说时,眼睛亮亮的仿佛饥饿的人看见大盘食物,耳朵上蓝色的血管跳动着。他耳朵特别灵,只要听见异常响动,必会向老人问清根源。这近在咫尺的哭声、阴阳先生的铙钹声,又怎么瞒得过他的耳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