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和我分开很久了,她又和小木头在一起了,但从那天小木头说他没喜欢过谁,看得出他们相处得不怎么样。我还看得出悠悠确实很喜欢小木头,没心没肺的悠悠怎么会喜欢上性格内向的小木头的?每次看见悠悠看小木头的眼神我就纳闷。悠悠仍然时常拉我和他们去小饭馆吃饭,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一些结,谁也不愿碰的结,谁也没法解开的结。就是悠悠和小木头之间,我也感觉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小木头常常不言不语地埋头吃饭,悠悠不时发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亮。前两天,悠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又发呆了,发呆的悠悠像个柔弱的孩子,她忽然说我真想跟小木头待在一起啊真的很想。
没想到悠悠说这话后两天就出事了。今天一早,许多人看见木头老师站在悠悠家的门口,既不进屋又不离开,她就那么站着,金竹竿子似的身体立在干净利落的阳光里。远远围观的人中有些暗暗替她捏着一把汗,生怕风一吹,便把她撂倒。面对那么多不冷不热的眼光,悠悠爸爸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他不敢看木头老师的目光,木头老师体弱多病,她的目光也是病态的,幽幽地罩在你身上,天网恢恢的架式。悠悠爸爸不看也知道那目光此刻正罩在他的身上,不动声色,疏而不漏。
下午,类似的戏剧再次上演。不过剧场设在了小木头家的门前,演员换成了木头老师和大有妈妈,形式也由无声剧改成了有声剧。大有妈妈踮起一只脚尖,身体前倾,薄薄的嘴唇抹了口红,从厚厚一层粉白中凸出来。人们远远地看见一朵红色的火焰在淡淡的阳光中跳动,细看才知道那是大有妈妈迅速开阖的嘴唇,什么见不得人露不得面的话都跟鲜活的鱼儿似的从那朵火焰中迸出来,兴高采烈的,欢蹦乱跳的。大有妈妈明显沉寂得太久了,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对手,自然拼了十成的功力,不然岂不让人看扁了?可惜她估量错了对手。木头老师对她的詈骂听而不闻,只将一双病态的眼睛幽幽地罩住了她。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大有妈妈落了下风,吃力却不讨好。大有妈妈心里自然也明镜似的,她不能容忍这个女人不声不响地就占了上风,她骂得更加起劲了,越骂越花样百出,越骂越不堪入耳。可如此急切,就显得卖弄技巧了,上风仍然给木头老师占了。小木头却看不出两个女人心底里的计较,他已忍无可忍,平日里很懦怯的小木头已忍无可忍,他气鼓鼓地冲出了门,举手就要煽大有妈妈一耳光。这时另一名演员很尽职地及时赶到,悠悠爸爸及时抓住了小木头高高举起的手。剧情在这一刻急转直下。木头老师仍然将病态的目光幽幽地罩住了大有妈妈,可那目光已经涣散了,没有力量了。大有妈妈也不再骂了,她知道她赢了。
一切的高潮过后总是风平浪静。风平浪静中又孕育着不知道的危机。这一天之后,小镇又静了下来,小镇静了下来但又暗暗孕育着什么,人们不知道,人们好奇地等待着。
几天后,悠悠又和我坐到了河堤上,不过我们没拉手。我们看着落日在河面上幻化出绚烂的颜色,看着河水马不停蹄地流逝,看着黑夜不可避免地降下来,悠悠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悠悠说小木头不理我了,小木头说他恨我爸,小木头说让我别再去找他了。悠悠又说可是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说到后来,悠悠反反复复说的就这句话: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我忽然想起悠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拽住我的手问我,你看没看见?你看没看见?我不知道悠悠想问我看没看见什么,我也不知道悠悠为什么老说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我像傻子一样瞅着眼前的河水,像傻子一样皱起眉头,像傻子一样使劲抽了抽鼻子。我非常想弄明白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对我,对悠悠,对小木头都非常重要。可我清楚一个傻子是弄不明白太多的问题的。我于是只好像傻子一样安慰悠悠。我说悠悠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过上一段时间小木头会主动来找你的,我保证。我说这话时像傻子一样擂了擂自己的胸脯,我本想说如果小木头不理你了那还有我呢,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我清楚,我并不是傻子,至少我不能成为十足的傻子。
悠悠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很轻松地笑,昏黄的暮色中,我看得见她的眼里有一点闪亮的东西。
然而事与愿违,事情并没有好起来。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肥皂剧,不想闹成了悲剧。一个多月后,木头老师去世了。木头老师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跟大有妈妈跟悠悠爸爸一点关系没有,可小镇上的人不这么看,小木头也不这么看。小镇的热闹可以跟六年前相比肩了,经小镇的人们推波助澜煽风点火,一件正常的死亡事件给描绘成了一场地地道道的阴谋。阴谋,这是阴谋。这两个字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小木头的脑袋,那根早已紧绷着的弦断了。
我陪小木头为木头老师守夜。木头老师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棉布,雪白的棉布和棉布的雪白都很安静。我和小木头也保持着安静。按习俗,屋子里燃了一大盆火,血一样的火光静静地舔着我们的脸庞。我看见火光在小木头苍白的额头上舞成决绝的姿态,他咬着下嘴唇的姿态也是绝决的。下嘴唇给他咬得发白咬得出了血,血滴在他雪白的丧服下摆,盛放成一朵朵嘶哑的花。小木头仰着脸,似乎很享受地睇视热烈的花朵在雪白的原野上盛放,脸上的线条越来越坚硬。小木头不让悠悠进自家的门,悠悠都哭了,可他就是不让她进门。他挡在门前,一句话不说,眼神呆滞而瘆人,脸上的线条越来越坚硬。
出灵的时候,小木头披了一身白,白裤,白衣,白裹头,白色行进在柳浪镇的阳光里有些刺眼,白色沉默地行进着。走到路拐角的时候,一个学生家长忽然哭喊了一声老师啊,很突兀地喊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那一声喊夹在前前后后的沉默中有点尴尬。这一声突起,更加显得沉默的平坦,广阔,动人心魄。沉默像一块玻璃,极其坚硬也极其脆弱。出丧的队伍迤逦行走在玻璃上,人人都清晰地看见玻璃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孤独而冷漠。我看见悠悠站在那棵香樟树下,枝叶葳蕤的香樟树不知道长了几千几百年。悠悠似乎变了很多,树荫落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似的。她一直目送着送葬的队伍,目送着小木头,离开小镇,走到很远的地方,走成一长串白色的省略号。
眼前的一切让我恍惚起来,我感觉有些事情重新上演了,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总是反反复复地上演。我感觉脚下的大地有些虚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