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妈妈疯了,在木头老师下葬的那天。不过这只是人们的猜测,人们只是看见她又换回了以前的装束,一件花花绿绿的睡衣,一双歪三斜四的拖鞋。每个清早和黄昏她都会像一条老狗一样踱到村口那棵香樟树下。那一层褪去的死皮又裹紧了她。女人老起来不过一天两天的事啊,小镇上的人们纷纷议论,骚狐狸看来是再骚不起来了,看看那身段看看那脸,都八十岁的样子了。不过议论归议论,谁也拿不出她疯了的佐证。有一天我在村口碰上了她,她忽然咧开大嘴对我无声地笑。我就想,大有妈妈是真的疯了。
可是,谁又说得准呢?
小木头走了,这倒是说得准的,木头老师下葬后的第三天他就走了,第二年清明他没回来扫墓,第三年也没回来。第二年的清明,第三年的清明,悠悠在村口那棵香樟树下望了他一整天,他连一个影子都没露。
他不会回来了。悠悠双手往膝盖上一摊,轻松地笑了笑说,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人都有自己的命。我们曾许多次谈到命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迷恋上了谈论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我们就那么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从满河霞彩一直说到暮色沉沉。但不久就发现,我们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我们只是在漫无边际的谈论中不断沉迷,瘾君子似的,用虚幻的谈论暂时安慰飘摇不定的自己。后来,我们不由得都为这种行径感到羞耻。这次,我不想进行那种冗长而虚空的谈论,我盯着眼前泛起一堆堆白色的浪花的河水,说,小姑娘别那么悲观嘛,说不定他明天就回来了。悠悠轻轻地笑,盯着自己的手掌,摇了摇头,可是明天在哪儿呢?悠悠说着握紧了双手,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这样毫无疑义地等下去了,明天,我要走了。
我们最后一次进了那间破落的小饭馆。我们发疯似的点了许多菜,其中自然少不了悠悠喜欢的牛肉汤。我很平静地问她,你走了还会回来吗?我知道木头老师死后,悠悠和她爸爸在小镇上生存的艰难。我希望他们能够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可我还是禁不住问,你走了还会回来吗?悠悠很平静地说不回来了,说完很快把头埋进那碗牛肉汤里。她喝汤的时候总是一副很贪婪的样子,像一个永不餍足的孩子。很久,她才把头从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里抬起来,她看着我的眼睛里有一点闪亮的东西。
悠悠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是你想象中的我了。她说这话时眼眶忽然红红的,我仿佛听见什么东西在远方破碎的声音。
我盯着她,我说两年以前你就说过一句类似的话,你说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可你是什么样的你却一直没告诉我。
悠悠说我在说那话之前不久堕过胎你知道吗?我和小木头有了一个孩子,一个有无限可能的孩子,然后我们亲手把它杀掉了,我们亲手把所有的可能杀掉了。悠悠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时间在世界各地行走,不同的表情,相同的步伐。冷冷的时间在那碗牛肉汤上行走,迈着五彩缤纷的舞步。舞步飞旋,飞旋的舞步突然停下来,然后僵硬地钉在那儿。冷冷的时间钉在那儿。
第二天,悠悠走了。悠悠爸爸两鬓星星点点的,站着的样子甚至有些萎琐。我说叔叔再见,他说再见了。然后我朝他们挥手,悠悠也朝我挥手,我们全力以赴地挥手。我看见悠悠的嘴角弯了上去,弯成很好看的弧度。
我站在那棵香樟树下,香樟树不知生长了几千几百年,但它的叶子很年轻,每一片嫩绿的叶子都是一个年轻的生命,阳光照耀着它们,它们很年轻。我忽然很兴奋,说不出地兴奋,我搓着手,想,我二十岁了,我才二十岁,我应该到地球上走走,我应该到远方认识一个人,我应该真实地走入一场斑斓眩目的青春和流浪。可这时候悠悠拐出了小镇,看不见了,踮起脚尖也看不见了,我的兴奋穿过了一条窄窄的隧道,不可遏止地刺痛了一下。
我不可遏止地想起了十二岁那年,十二岁那年我离家出走。我莫名其妙地觉得离家出走能为我争取到成为大人的资格。我在离家三里地的一棵树下饿了整整一天。当爸爸找到我,当爸爸对我笑笑,当爸爸头一回像对待朋友一样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这一招奏效了。我和爸爸不慌不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爸爸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始终没放下来。暮色昏黄,我低头注视着地面上一长一短两个影子,仿佛看到了电影放映结束后,冷暗的银幕上映出的散场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