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十八岁。我像神一样安静而又孤傲地踱步,我向往无限向往向往冒险向往充满人群的世界,我对自己说你要到地球上走走,我对自己说你要去远方认识一个人。可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哪也没去,我认识的人少得可怜,并且他们随时都可能跟我失去关联。我想我得摆脱这种飘的状态,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像十二岁那年一样,再次对世界感到了无能为力。
我已经不可能离家出走,十二岁的那场闹剧再不可能重演。我已经自由了,父母已经不再约束我,我连逃避的对象都没有了。十二岁的时候,我可以逃离父母;十八岁的时候,我只能逃离自己。但我离不开自己,我害怕离开自己,我只想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自己。
十二岁那年,我离开家之后一路往东,过了一座桥,过了那棵不知道长了几千几百年的香樟树,然后就离开了小镇。我回头望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转瞬之间,这种感觉汹涌着从心底升腾,给我肆无忌惮的想象力蒙上了一场大雾,接下来便有些视死如归的感觉,走在路上满脸悲壮的神色。我想我为什么坚持赤脚,你是要告诉爸妈你不是靠他们活着没有他们你也可以活得很好。我想我为什么不把衣服也留下,那是因为没有衣服你走不了。我自己和自己探讨这次离家出走的各个细枝末节。越探讨越泄气,越探讨越觉出自己的矫情,得出的最后结果是离家出走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坐在村外三里多的一棵树下。暮春的空气混杂着青草和西瓜的清香,引得我的胃一阵一阵痉挛。暮春的太阳已然偏西,阳光透过稀稀疏疏的枝叶,落在我的身上,有一点点温暖,有一点点凄凉。时间在阳光中冷冷地行进,随着时间推移,一个念头蠢蠢欲动:爸妈快点找到我吧。这个念头令我由衷地泄气,我狠狠地骂了自己一顿。骂完之后接着祈祷,爸妈快点找到我吧。
后来想起这事常常令我惭愧得无地自容。幸好离家出走的结果跟我预想的相比好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然我会羞愧到死的。可现在我不能离家出走了,离家出走后我还得自己回来。父母再不会把我的离家出走当回事了,在他们看来,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由着自己的意愿飘荡了。我把这个意思跟悠悠说了,悠悠楞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是啊是啊,一不小心我们就长大了,哪一天再一不小心就老了,说实话我对这个世界总有点惴惴的,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就是觉得不安全。
悠悠说了这话后我就彻底原谅了她那晚的笑,我想这丫头跟我是有些相象之处的,我很想用上“心有灵犀”这个词,可我无能为力,我曾经尝试过,现在都结束了,我和悠悠已经结束了。
悠悠和小木头到小镇后不久,开始在人们的眼中出双入对,他们自己并未戳破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可鬼都看得出他们好上了。谁想后来传出了悠悠爸爸跟小木头妈妈好上了的流言,事情便有些尴尬。儿女是一对,爹妈还是一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呐。听到镇上人的议论,悠悠和小木头都不好受,尤其小木头。好一阵子,小木头都躲着悠悠。有一次我远远地看到他们在街上碰见,小木头埋着头一句话不说从悠悠身边擦过去,气得悠悠呆在当地干瞪眼。
我后来作了深刻的反省,我是个经不住诱惑的人。小木头和悠悠疏远后,我很想在他们之间插上一脚,我想跟悠悠发生点什么。我隔三岔五地跟悠悠约会,心里既感到兴奋,又感到负罪。我痴迷于这种感觉。就像有时候我会在黑夜里想象各种各样的鬼怪,把自己逼到惊恐万分的绝境,然后安慰自己这个世界很安全你很安全。渐渐地,我和悠悠不大见到小木头了,我想我们很安全。终于有一天,我忽然拉住了悠悠的手,悠悠觑了我一眼,装作没事人似的任凭我拉着,仿佛我拉着的手跟她豪不相干。我拉着悠悠的手坐在河堤上,悠悠看着流动的河水,目光里绽放一大片灿烂的花朵。悠悠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触手冰凉。但我对自己说,我们很安全。
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想我和悠悠会一直安全下去,尽管这安全有裂缝,但眼不见为虚,我相信那些潺潺流动的河水会慢慢把这些罅隙弥合起来。可是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那次我们偷了大有家的李子,以为大有妈妈会找我们的父母,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心惊胆战的,尤其小木头。可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屁事没有,大有妈妈把这事忘了。这么一想,我们也就把这事忘掉了。当我们把这事忘掉了的时候,大有妈妈忽然跨个篮子出现在了悠悠家,篮子里装满了水灵灵的熟透了的李子。看见大有妈妈,悠悠一时间惊慌失措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大有妈妈却对她笑笑,大有妈妈对悠悠爸爸说,李子熟了,我给悠悠送些过来,不值钱的,你们别看不上眼。悠悠爸爸跟大有妈妈本没什么交往,连忙推托。大有妈妈也不搭话,只往旁边的悠悠看了一眼,悠悠就对爸爸说,阿姨好不容易摘下来我们就收下吧。悠悠跟我说的时候感叹,那女人的眼神真厉害,刀子似的剜到你心里,让你不得不照着她的想法办事。大有妈妈离开的时候笑盈盈地回头朝悠悠爸爸看了一眼。我让悠悠学来看看,丫头只是笑,学多少次都学不像,最后丫头直嚷嚷不行啦不行啦再学我的眼珠都要掉出来啦。
大有妈妈跟悠悠爸爸搞上啦。大有妈妈在柳浪镇沉寂多年后,重出江湖,小试牛刀,再次应验了那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骚狐狸宝刀未老啊,小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恨得牙痒痒也嫉妒得牙痒痒。大有妈妈再次在小镇的舞台上隆重登场,精心挑选的衣服,浓墨重彩的化妆,眉头舒了,皱纹散了,大有妈妈仿佛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退掉了一层老皮,光彩照人地闪亮登场了。人们以为这女人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可她的路还长着呢,她还没活够她还没美够呢。
大有妈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悠悠家,悠悠爸爸也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大有家。悠悠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她竟高兴得飞上了天,认为她爸爸不跟小木头妈妈好了,小木头便不会躲着她了。真不知道这傻女人怎么会这样想。
那天我们又坐在河堤上,我拉着悠悠的手,有一点点温暖,有一点点凄凉。我们静静地看着夕阳落进哗哗流淌的河水里,河面波光粼粼,水红,绯红,绛红,暗红,然后不可避免地沉浸在黑魆魆的沉默里。我和悠悠沉默着,盛夏的时光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漫长。我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有什么事正在酝酿,马上就要发生了。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终于,悠悠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悠悠说出这句话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口气散在朦胧的黄昏里,很快消失了痕迹。我望着河水暗下去,最后只望见一片黑暗,自己心里氤氲的一片黑暗。沉默不屈不挠地继续,黑暗渐渐扩散,笼罩住了天地,我看不清河面也看不清悠悠了。手里握着的悠悠的手渐渐冰凉,仿佛握着的是一块冰,冰块在盛夏灼热的空气里渐渐融化,我握住的整个世界渐渐融化,渐渐消逝。我什么也抓不住,我再次发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无能为力。
我说没什么,我说这是意料中的事,我说你确定小木头会跟你在一起吗?
悠悠盯着黑暗里流逝的河水,说了一句长久回荡在我脑海里的话,悠悠说:关键的是确认想要什么而不是确认能得到什么。
我想悠悠是对的,我颓然地放开了悠悠的手。黑夜在我们之间降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