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霜降,冬至,转眼过了年,又要立春。过年的时候,村子外面的外面也是一片喧腾,村里更不消说了,鞭炮声接连不断,村子仿佛给明亮的烟雾笼罩了,鞭炮红艳艳的碎屑在半空里飘飞,落到地上,铺了一地碎碎的丰腴的喜悦。这一年,金大庆家放的鞭炮格外响亮,三千响,电光炮,事先在太阳底下晒得干干的。儿子,放炮!他大声喊。两兄弟一个拿竹竿挑着长长一大串鞭炮,一大截还拖在地下;另一个也拿了根竹竿,竹竿顶端插了燃烧的香头,扭着头,背着身子,香头红红的火光凑近鞭炮的引线。嘶嘶嘶——啪——地上的鞭炮闪亮着,腾挪跌宕,将黑夜炸得七零八落,一块块飞上天。院子嗡嗡响,人人的耳朵给声响塞得满满的。草地上,落了红红一堆碎屑。白色的烟在草丛间蠕动。金大年对此不屑一顾。拿钱充什么好汉?浪费!他没买鞭炮,只给两个女儿各自买了一根花炮。
等村里村外热烈喧腾的鞭炮声低了,夜深人静时分,两个女孩子穿得鼓鼓囊囊的,站到院子中央,两手高高擎着花炮,直指向天。两姐妹低低议论了一阵,决定先点妹妹的花炮。金大年给她点燃了。一粒白亮的光,如白老鼠,飞速钻进黑咕隆咚的夜空,渐渐暗了,突然,啪地一声爆炸,蓬开一片红光,像一朵硕大的莲花。第二粒火光又窜上去了……三、四、五……十六、十七、十八,两个男孩子站在窗后,默默数着花炮的个数。他们看不清院子里的两姐妹,只听得到两姐妹不时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她们为了取暖,不断跺得鞋底吧吧响。妹妹擎着花炮,花炮再没喷出一粒火光。总共十八个。该姐姐了。漆黑的夜空再次被照亮,到后来,妹妹意犹未尽,非要抢姐姐的花炮,经金大年协调,两姐妹各自伸出一只手举着花炮,金大年的一双大手同时攥着两个女儿的小手。这样,旧年的最后一夜,花炮绽放的最后几朵火花,是由三只手一齐推向夜空的。
过年的热闹远去,大院子又归于沉寂了。大人们外出后,院子里仍只剩下四个孩子。他们从来没和对方说过话,也没想过要和对方说话,现在更不会和对方说话了。敌意犹如一把钝而沉的刀,搁在两边的心头。两姐妹仍在屋里做作业,仍旧拉亮电灯,关上门,她们很少再抬起头看外面,连那块格外明亮的玻璃,也让她们感到害羞。那两兄弟做完父母安排的事后,仍拿两根棍子,出出进进打闹,偶尔也会在院子里翻两个跟头。院子里的鞭炮屑早已扫过,却因为是草地,扫不干净,也因为院子是公共的,谁也不愿意下力气扫,许多红色的鞭炮屑仍杂在蜡黄的草里。经了露水,鞭炮屑的红色不再那么纯正,桃花红淡成了梨花白。这些鞭炮屑给冰冷的地面增添了一股温暖的调子,也增添了一种怀旧的气氛,显得格外珍贵。两兄弟在草里翻跟斗,毛衣沾了鞭炮屑也不摘掉。
一天吃过早饭,两兄弟看到院子里落了几只麻雀。人靠近了,也不飞,扭头瞅着人,眼睛黑溜溜的,人再靠近一点,才听了谁的口令似的,刷拉拉齐齐冲上天,又波浪一样荡落屋顶,瞅着人,唧唧喳喳叫。兄弟俩追着麻雀跑了一阵,一无所获,坐在院子中央的那几块石头上,和麻雀大眼瞪小眼。还是那哥哥有了主意。他跑回屋里,找来一张眼很小的簸箕,一条麻绳,一根木棍。弟弟一看,明白了。两兄弟扫干净院子中央光滑的石头,温润冰凉的青石面撒上一把黄灿灿的谷子,谷子上方,用木棍支了簸箕,拉住系木棍的绳子,退进屋里,眼睛定定地盯住簸箕底。盯着这同一个地方的,不止这两双眼睛。对门屋里,那妹妹下意识抬头,从窗帘的缝隙往外一瞅,眼睛挪不开了。瞧什么!那姐姐有些生气,却也抬头往外看,一看,眼睛定住了。
谷子黄灿灿,静悄悄,青石板也是一样的安静。石头旁,是一片萎黄的草,草地边沿,是三间房子一堵墙,再上去,是四四方方的天空。麻雀荡到澄碧的天际,像青瓷盘上撒了黑黑的芝麻,又哗啦荡下,落在屋顶,唧唧喳喳吵闹,给寒冷的残冬添了融融暖意。大院子从寒冬伸进了初春。
那麻雀却不落下。落下了也不轻易靠近簸箕。跳着小碎步,一窜一窜靠近了,低下头啄了两粒簸箕外的谷粒,还挑挑拣拣,仿佛那谷粒有毒,竟又吐了,并且,突地飞了。两兄弟急得要不得,那两姐妹也急,手把着窗帘,失去了分寸,窗帘斜斜拉开,她们的两张脸完全暴露在玻璃后面了。那边,是弟弟发觉的,他暗暗用手肘捅了捅哥哥,又朝哥哥挤挤眼睛,哥哥朝窗子望了一眼,又转向院子中央的簸箕。弟弟也不再说话。那麻雀又下来了,这回胆子大了,一只连一只,一跳一跳,径直朝谷子窜过去,不多时,簸箕旁边聚了好几只麻雀,簸箕外的谷粒很快啄食干净了,那麻雀极谨慎,不进去,也不离开,只侧着身子,扭头啄食簸箕边缘的谷粒。拉吧!拉吧!弟弟催促哥哥。哥哥捏着绳子,不动声色,再等等。拉吧!拉!弟弟又催促。
他望望簸箕底下的麻雀,又看看哥哥,兴奋得脸色通红。再等等,哥哥仍然坚持。那只麻雀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一跳一跳,就是不完全跳进簸箕底下。窗子后面,两个女孩子也心急如焚,拉吧!拉吧!她们心里暗暗使劲儿。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玻璃,她们又伸手擦干净了。此时,那弟弟却再也等不得了,他生气地对哥哥说,你不拉我拉!伸手要夺哥哥手中的绳子。哥哥举手一挡,绳子一晃,那只麻雀如一粒黑色的石头,被弹弓射向天空,旁边的几只麻雀也随之腾起。叫你拉!哥哥将绳子一扔,愠怒地瞪着弟弟。早拉就抓住了,弟弟小声说,神情不免有几分怯怯的。起初不还是我想起怎么抓鸟的?哥哥责问道,你要晓得什么时候拉,你就想得起了。弟弟满脸通红,不言语了。另一边,两个女孩子见麻雀飞了,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之后,弟弟趴在哥哥身边,不再说话,心里憋着一股委屈。那两姐妹仍扒住窗子看。许久不见麻雀靠近簸箕,他们都有些心灰意懒了,因此,那只鸟钻进簸箕,绝对超出他们的料想。那不是麻雀,比麻雀大,也比麻雀漂亮,翎毛有一拃长,脊背漆黑有光,腹部红艳似火。他们知道这种鸟,它警惕性高,脾气暴躁,很少有人抓住。可他们抓住了。哥哥手一用力,绳子扯着木棍往后一缩,簸箕哐当一压,那只红胸脯的鸟就给罩住了。簸箕朝上颠,鸟想挣出来,他们飞快冲出去,一齐扑倒,四只手压住簸箕。这时候,对门的两姐妹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抓到鸟了?那妹妹问。姐姐不说话,盯着两兄弟。抓到鸟了!妹妹激动地喊了一声,拉开门,跳出去,一直跑到两兄弟身后。抓住了?她抻直脑袋,嘴里呵出一团白乎乎的热气。
两兄弟抬起头看着她,弟弟脸红了,哥哥也脸红了。他们对视了几秒钟。抓住了,哥哥说,他们又低头看簸箕底的鸟。鸟全力挣扎,爪子紧紧扣住簸箕,翎毛扎进簸箕眼里,尖尖的喙从孔眼刺出来,发出尖利的叫声。哥哥小心翼翼将簸箕掀开一条缝,那鸟立即扑过去,弟弟的两只手早挡住了旁边的空隙,哥哥把手舒进簸箕底,鸟狠狠啄他的手,喳喳乱叫。他跪在草地上,呲牙咧嘴,费了半天劲,才抓住鸟的一只翅膀,拽出来,换了手捏住鸟的两只爪子。他往前伸着手,鸟仿佛站在他手上。那鸟照旧一个劲儿扑腾,又不断低下头啄控制自己的那双手。弟弟和小女孩站在一边,想靠近,又不敢,脸上闪动着翅膀纷乱的影子。那姐姐也出来了,站在台阶上,倚着柱子,望着他们,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过来。哥哥伸出另一只手,拢住鸟的两只翅膀,鸟动不了了。他们看清了那只鸟。他们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鸟。
有好一阵子,他们不知道要做什么,彼此也不说话,只听见鸟断断续续发出绝望、凄惨的叫声。它会死的,那妹妹小声说。不会的,那弟弟说。他们不看彼此,只盯着那只鸟。鸟胸脯红色的羽毛盖住了哥哥的手,仿佛火苗蔓延到他手上。那姐姐离开柱子,靠近了一些,又保持着距离,不再往前走。
鸟安静了,似乎在沉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