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石,最先发现那件让事件滑向更加可怕之处的东西。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案头的一把杀猪刀。农村里,许多人家都会有这种刀子。金大庆提着一把杀猪刀,低着头,从自家厨房大踏步冲出来。今天我就不信!他的嗓音低沉、浑厚,在女人们破碎的嗓音中杀出一条血路。
所有人一起愣住了。
金大年首先反应过来,妈呀!——老石说,金大年当时确确实实这么喊了一声,然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爬起来,转身飞跑,脚不点地。金大庆没顾上帮媳妇一把,提了杀猪刀,朝金大年追上去。王贵芳望着自己抱头鼠窜的丈夫,嘴巴张得老大。金大庆媳妇乘势推了她一把,她坐到地上去了。她们没再注意对方,一起把目光投向各自的丈夫。后来,整个冲突,老石最喜欢向人描述的就是这一段。只有那种时候,你才晓得哪个是个男人,哪个不是。老石抿一口酒,抛出自己的灼见:别看金大年能识文断字,金大庆只会抹锄把,金大庆是个男人,金大年就不是。那天傍晚,渐渐聚了一些村里的人,大家都看到,金大年给金大庆追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金大年不敢离开家跑到村里,只敢绕着院子跑,跑了几圈,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哼哼唧唧,恨不得再长两条腿,金大庆却是闷声不响,提着杀猪刀,头冲冲往前赶。雪亮的刀刃反射着太阳光,晃得人眼前一片亮。金大年实在跑不动了,提起老命,拼死跨了几步,忽然,闪进自家的楼门。他早想躲进屋里了,又生怕躲进去,更给逼死了,逃不掉,此时也想不得那么多了。他还未关上楼门,金大庆赶上来,他慌忙窜上楼梯,背后咣当一声巨响,楼门给金大庆一脚飞开。他心头一震,脚下一软,直滚下来,撞到金大庆怀里,金大庆不提防,往后跌了一跤。杀猪刀当啷啷掉水泥地上。围观的人瞅准机会,一起拥上去。金大庆失了刀子,又给大伙抱住,挣扎着,大声叫骂。金大年软在地上,像一滩烂泥,眼睛白瞪瞪的,他媳妇扑到他身上,哭得震天动地。
金大年不过摔伤了一条腿,不多时候,眼珠轮了轮,能说话了。村里人竭力劝着,两边骂骂咧咧,哭哭喊喊,却也渐渐安稳了。围观的人分到两家,听当事人述说事情的原委,不时附和一声。人散后,已是深夜。院子里铺了一团疏疏的树影,原来月亮升到树梢了。三间房一堵墙围成的四四方方的空间,显得格外空寂,像是没有一个人,又像所有人都哑了,死了,偶尔听到嘎吱的开门声,也会吓一跳。两家人原先虽说有矛盾,可毕竟同姓,不沾骨头连着皮,且又是小姓,面对村里的大姓,总要抱成一团,矛盾是藏在棉布包里的针,你不犯我我不犯你,表面也还有些邻里的往来,如今这么一弄,那针齐刷刷刺出来了。那一夜表面什么事也没有了,内里却极不平静。后半夜,老石先是听到金大庆家那两兄弟的哭声,接着,金大年家那两姐妹也哭了。伴随着大人的叱骂,四个孩子撕心裂肺般的哭声此起彼伏,彼此照应,相互支持,最终混成一片。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愣是没睡着,老石说。这件事的后续,多年以后,老石再向人说起,仍禁不住露出鄙夷的神情。过了四五天,金大年腿还一瘸一拐的,就到县城将金大庆告了。派出所的人来了,村公所的人也来了。先是查地基,发现墙下的地基并不是金大庆一家的,金大年家也有份,村公所的人在墙中间划了一条鲜明的石灰线,限定日期,让金大庆拆除靠近金大年家那边的墙。最后,金大庆还给带到派出所,拘留十五天。金大庆走时,远远盯着金大年的眼睛,直到金大年转过脸去。
有一件事情,却是老石不会跟人说的。冲突发生后,第二天晚上,金大年找到他,给了他两条香烟,请他在县城工作的两个儿子面前说句话。
半个月后,金大庆回来了,胡子拉碴,红光满面,逢人便说,派出所所长也叫我一声兄弟。墙,也没拆。有种,金大年自己拆。他放出话来。他拿把镰刀,割掉了靠自家这边墙上的所有腾蔓。绿色的腾蔓堆在地下,慢慢枯干。金大年家屁也不响一个。上风到底给金大庆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