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姐妹仍在窗子后面的小桌子上写作业,灯光黄黄的,从背后照着她们,她们的影子瘦瘦的、薄薄的,静悄悄地贴在窗帘上。窗外院子里,又传来两个男孩子的笑声,她们对了一眼,轻轻掀开一角窗帘,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并在一起。两个男孩子在院子中央玩一个奇怪的游戏。先是弟弟两手撑住地面,屁股高高翘起,两只脚一使劲儿,离开地面,哥哥凑过去,两手抓住弟弟的脚脖子,使劲儿往上提。弟弟倒立起来,衣服挂下去,露出白色的肚皮,一起一伏的。两人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好一会儿,哥哥放下弟弟,两人一齐倒在草地上,哈哈大笑。欢快的笑声回荡在院子上空。笑完了,又换作哥哥两手撑地,弟弟抓住哥哥的脚脖子……正在这时,不约而同的,两姐妹笑了一声,比以往的任何一声都要响。笑声穿透窗玻璃,传到院子里。她们看到,倒立的男孩仰起脑袋,脸绷得红彤彤的,一双浓白的眼睛瞪向她们。他身后的弟弟也望向她们。四双眼睛第一次对在一起。
她们赶紧放下窗帘,心通通跳,窗外的笑声没了,取而代之的寂静可怕地蔓延开。她们又忍不住,小心翼翼掀开一点点窗帘,巴不得视线能拐个弯,望见外面的情形。视线果真听她们的话,她们看到院子里,两个男孩子站在草丛中,脑袋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忽然,两个人同时扭过头,定定地瞅着她们。她们刷地拉下窗帘,再也不敢往外看了。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吧嗒吧嗒的声响,像什么东西敲在墙上。她们紧张地望望彼此,竖起耳朵听,是棍子敲在墙上的声音。她们壮起胆子,从窗帘的缝隙看出去,两个男孩子正立在墙根,各举一根棍子,打墙上的洋茄子。长得很肥壮的洋茄子,一打一个落,扑突扑突掉地上。两姐妹又气又急又怕,看了一会儿,仍不见他们住手,那妹妹倏地站起,打开门,跑出去。姐姐略一犹豫,也跟着跑出去。她们站在门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盯着那两兄弟。两兄弟停下来,转回头瞅了她们一眼,停了一会儿,又转回头打墙上的洋茄子,扑突——扑突——
妹妹看看姐姐,姐姐咬着嘴唇,嘴唇失去了血色。妹妹冲两兄弟大声喊,你们不要打了,那是我家的洋茄子。两兄弟又停下来,哑巴似的,转回头瞅她们,眼珠子在眼眶里一轮一轮,嘴角挑衅地翘起。他们并不听她的,又转回头,继续敲,洋茄子掉下来,扑突——扑突——妹妹又喊,不要打了!声音从她嫩嫩的嗓子里冲出来。那是七八岁的小女孩的嗓音,尖利,稚嫩,透亮。两兄弟呵呵笑,现在那两姐妹也穿着白裙子,一般农村女孩子不会穿的白裙子。但她们不再像过去那样难以接近了,她们身上那种疏离的气息消失了。妹妹眼圈红红的,跳下台阶,我去找我爸,她哭着朝大门口跑去。两兄弟面面相觑,给她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住了,他们从来没见她们姐妹哭过,楞了一下,慌忙捡起地上的洋茄子,一个一个扔过墙去,他们听见洋茄子落到松软的土里。那妹妹站在大门口,肩膀一耸一耸,恨恨地瞅着两兄弟。
当然了,事情不会到此为止。那天傍晚,金大年回来,停好单车,照例踱到墙根,一抬眼,傻了,早上挂了满墙的洋茄子已经所剩无几,只剩下一墙绿叶,嘲讽地瞅着他。他急忙叫来两个女儿,指着光秃秃的腾蔓,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气歪了。女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我不打你们,我不打你们,他说,你们只消说,是哪个杂种干的,我找他算账。两姐妹还是不说话。这时候金大年媳妇王贵芳也回来了。她听丈夫一说,扫了墙上一眼,放下锄头,又问两个女儿,女儿们鼻子一抽一抽的。你们没瞧见?王贵芳冲着对门提高了嗓音,让你们在家里守着,提防那些不要脸的贼,你们说没看见?她将贼字说得特别大声,咬牙切齿的,似乎要将那贼字咬碎。对门金大庆家,一家人关了堂屋,装作没听见。金大庆拍拍膝盖,问两个儿子,你们谁干的?好样的!不亏爹昨晚对你们说的那些话。兄弟俩谁也不吱声。谁干的?金大庆满怀期待。不是我们干的……哥哥嗫嚅道。弟弟偷偷瞥了哥哥一眼,哥哥脸色绯红。不是你们干的?金大庆脸上的笑凝固了,很失望地盯着两兄弟,两兄弟低下头。我说呢!你们哪有那个胆子,叫我白高兴一场。不是你们干的,人家那么骂,你们也不吭声?
后来,村里人对这次惊心动魄的冲突的了解,多半来自住在院子西边的老石。老石在供销社上班,两个儿子都在县城工作,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那天他关了供销社大门回到家里,正赶上冲突由风平浪静向狂风巨浪飞跃。
按照老石的说法,最先动手的是金大庆的媳妇。那时候金大年两口子和金大庆两口子一对一吵,势均力敌,不可开交。彼此的手指几乎戳到对方脸上,唾沫是早已喷到对方脸上了,身体却还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两家的小孩子躲在后面,偶尔看一眼对方,又匆匆调开视线,吓怕地望着各自的父母。他们导演了这场戏,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被排除在事件之外,他们的担心,也因事件的持续而减弱,兴许大人们吵累了,就会停下来。是金大庆媳妇的那一巴掌,粉碎了他们的幻想。那巴掌实实在在拍在王贵芳左脸颊上。用老石的话说,那一巴掌绝对脆、准、狠。很少有人能够打出那么高质量的耳光。
刹那之间,被打的人愣住了,打的人也愣住了,金大年和金大庆也停止对骂,愣住了。复杂的表情在四个人脸上瞬息万变,波谲云诡。突然,王贵芳可怕地嚎了一声,扑向金大庆媳妇,金大庆媳妇仿佛一只没装满粮食的口袋,应声而倒。王贵芳整个身子坐上去,举手照她脸上扇。她两手乱划,如一个溺水求救的人,尽力阻挡王贵芳压下来的手,同时,两只脚拼命朝上踢王贵芳的脊背,拼命撑起身子。她没能将王贵芳从身上掀下,王贵芳也没能扇还她耳光。正处于胶着状态,金大年加入了战事。金大年试图抓住金大庆媳妇的双手,好让自己老婆扇还她耳光,金大庆媳妇眼看招架不住,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像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