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葛最近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身体倒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对着镜子的时候,明镜白发,心情就黯淡下来。他对老友王希圣说:“我老了。”
“老什么?你才50多不到60,现代的人60岁,人生才开始哩,你这么早就给自己唱挽歌了?”王希圣老实不客气地教训他一番。又补充说,“你看我,比你还大一岁,活得有滋有味,多精神!”
“真的!有三点证明我老了。”老葛说。
“哪三点?”
“第一,眼光向内转,开始留意身边的老妻;第二,看50岁的女人不老,看20岁的女人太小;第三,晚上睡不着,什么都想,就是不想女人。”
“哈哈……”王希圣笑得很响,说:“你这是患了老年忧郁症,我给你开个药方,就是寻找外部刺激,用它来激活你体内的荷尔蒙。”
“外部刺激?什么外部刺激?”
“你别问,过两天我带你过罗湖桥到c城就知道了。”
两天后,他们结伴到了c城。吃过晚饭,王希圣就领着老葛到“天上人间”夜总会。
“不是吧,带我到这种地方来?”
“你别老古板好不好?这是专医忧郁症的药房。这地方领了政府牌照,打开门做生意,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最紧要的是放松,玩得开心。
懂吗?”
既来之则安之。老葛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情上了楼,进了VIP房。
里面早已坐着几个年轻人,他们都是王希圣约来的朋友,老王称他们为狐朋狗党。嗨!一见面他们就互相击掌,然后就拥抱,这是他们的见面礼。
“航空母舰呢?”王希圣刚落座就问。
“来了,来了!”一个肥大的女人嘭嘭嘭地走进来,她是这家夜总会的妈咪,花名“航空母舰”,她全身肉嘟嘟的,看了都叫人觉得累,有种压迫感。但她的声音却娇嗲得像用耳刮子在掏你的耳窿。
“哎唷,王老板好几天不见了,我当你把我忘了。”
“忘不了!”王希圣说,“晚上做恶梦,喘不过气来,以为被你辄着!”
“哈哈哈”,众人大笑。
航母嗔道:“我胖咩?你们男人不识货,这叫珠圆玉润,好生养。”
“只怕你被肥油胶住,下不了蛋哩。”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好了,介绍几位小姐来吧,你知道我们的胃口啦。”王希圣吩咐道。
“你放心,包你们满意,不满意我亲自上。”航母拍拍丰乳摇着肥臀出去了。
这时,王希圣的手机响,接听完,王希圣紧张地对老葛说,“糟了,有个朋友出了车祸,我得赶到医院去。”
“那……我也走。”老葛说。
王希圣把老葛按在沙发上,说:“你玩,这里没有外人,他们会好好招呼你的。”他又向那几个年轻人交待了几句,匆匆走了。
老王刚走,航母就率领一帮小姐进了房。“咦,王老板呢?”航母问。
“他有事先走了。”一个剪着朋克刺猬头的青年答。航母说:“没关系,领导在与不在一个样,我们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招呼永远都是一流的。”接着几个年轻人各自点了小姐,航母见老葛坐着不动,说:“这位老板,花多眼缭乱对不对?没问题,我替你作主,就让这位小妹陪你吧。她是我们的红牌阿姑夜来香。”不等老葛表态,就把夜来香小姐推人老葛怀中。
一番扰攘,“名花”各自有主。航母说声:“好好玩吧”,领着捡剩的小姐撤了。
歌声起,酒杯响,各忙各的。夜,散发着诱人的芬芳,煽动着情欲和放荡。
说来没人相信,卡拉0K已经风行了二十多年,老葛进夜总会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年老人花丛,显得局促不安,手足无措。还是小姐大胆,开口问道:“你冷啊?”老葛答:“噢,不冷,不冷。”
“那你怎么发抖呢?”
“喔,不大习惯。”
“第_次来玩?”
老葛点了点头。小姐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笑你好玩。来,放松些。你没听人家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骚,质素不高吗?”
老葛也笑了,觉得这女孩年纪轻轻,倒很善解人意,挺会做思想工作。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答:“阿香。”“难怪她们叫你夜来香,哪里人?”答:“四川。”“今年几岁?”答:“快十八了。”“这么小哇!”
老葛惊叫起来。“嘘!”阿香把食指竖在嘴边,说,“小声点,让人听见了,就要砸饭碗,不让我坐台了。”老葛又问:“家里有什么人?”答:“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父母做什么?”答:“哎唷,你查户口呀?我还没打算嫁给你哩!嘻嘻。”阿香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两个浅浅的梨涡。老葛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但不问这些,就没词了。想想自己真是老土的“港粲”,也跟着傻笑起来,接着就是沉默。老葛正襟危坐,听刺猬头和他的同伴五音不全的噪音轰炸。
阿香见老葛枯坐,就采取主动,挨近他,表现职业性的亲热。但是阿香挨近一点,老葛的屁股就挪开一点,两人一进一退,一攻一防,陷入僵局。
为打破僵局,阿香又主动撩老葛讲话。“唱支歌吧?”答:“不会。”
喝杯酒吧?”答:“不会。”“玩骰盅吧?”答:“不会。”“噗嗤”,阿香又笑了,说:“你这人真怪,怎么什么都不会?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听好吗?”
答:“好!”
阿香说:“从前有个人,死了,到阎王爷那儿报到。阎王爷一查生死簿大吃一惊,搞错了,这人阳寿未尽哩!就说:“对不起,你还阳去吧。”
那人磕了头,转身就走。等一等,阎王把他喊住,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在阳间抽烟吗?那人答:不抽。喝酒吗?答:不喝。泡妞吗?答:不泡。
阎王爷说,那你还回去干嘛?留下!”
说罢,阿香嗤嗤地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你这是在说我哩!”老葛说。
“生气啦?”阿香有点紧张,说,“别生气噢!”她像哄小孩一样安抚老葛,并把手臂伸进老葛的胳肢窝,小鸟依人般挽着老葛。老葛感触到阿香那对发育还不健全的奶子,蹭着他的手臂,痒痒的。他又不敢挪开,怕阿香不高兴,只好缩紧膀子,缩得肩胛骨都觉得酸疼。阿香就是这样依偎着老葛坐了大半天。可能太闷,她点了一支烟,悠然地抽着,喷出几个烟圈,然后阿香站起来说:“我来唱支歌吧。”于是拿起麦克风唱了一首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一曲终了,歌声甫落,“好!”大家都鼓掌喝彩起来。
“唱得真好!”阿香回到沙发的时候,老葛夸道。
“你别笑我了,”阿香说。“真的,真的!绝对有专业水平。来,为你的美妙歌声干杯。”老葛来劲了,举起半杯人头马一饮而尽。
“还说不会喝酒,骗人!”阿香假装怪嗔。
“真的,真的,我从来没喝过酒。”老葛自己也搞不清楚,平时滴酒不沾的他,今天居然一口气把半杯洋酒倒进喉咙了。过了一会,他感到脸上有点发烫,头有点晕,情绪却被酒精燃烧得亢奋起来。“来,我来献个丑。”他抓起麦克风,唱了一首中学时代学会的俄罗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树叶沙沙响……微微泛波光……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好!”老葛浑厚的男中音赢得一片喝彩!
老葛放下麦克风,阿香拉着他坐下,用牙签戳了一块西瓜,喂到老葛嘴里。
阿香说:“这下我真的不相信你了。酒那么会喝,歌唱得那么好,你是识途老马了,还说自己是菜鸟!”
“真的,不骗你,这都是我人生第一次。”老葛辩解道。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常来好吗?”阿香说。“好!”老葛漫应。“你答应了,来了就找我。”阿香说。老葛点头。阿香向老葛要电话,老葛就把手机号码留给他。
“就是嘛,做人快乐为本。”阿香继续开导道,“像你这种岁数的人,说老不老,说钱不少,再不抓紧享受人生,就白活了。有一首顺口溜说,系着领带,喝着蓝带,怀里搂着下一代,嘴里唱着《迟来的爱》,嘻嘻……”
老葛听了,有些尴尬。岔开话题,问道,“你出来做小姐,家里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啦!哪个小姐不是瞒着家里跑出来的?我骗家里在一家公司工作。”
“那你打算干多久?”
“今天不知明天事,能干多久。这一行是吃脸蛋饭的,人一老,皮一皱,鬼才要你。干几年,储够钱,回老家开个小店过日子。”略停片刻,阿香嚷道:“唱歌,唱歌。”她显然不愿意纠缠在这个家庭问题上。正要去拿麦克风,手机响了。她跑到门外去接听。完了,又跑回来,面有难色地对老葛说,“不好意思,我的男朋友call我了。我再陪你一会就要走了。”
“你有男朋友了?”老葛颇感意外,阿香毕竟还未满十八岁啊。
“这有什么奇怪?我们做小姐的,背后如果没有一个男人“罩”住,分分钟被人欺侮死了。”
“那你爱他吗?”这句话刚一出口,老葛觉得问得不太适宜,说,“对不起,随便问问,你可以不答。”
想不到,阿香脸一沉,咬牙切齿地说:“爱?不!我恨死他了,他是个无赖、混混,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只懂得向我要钱!”
由于气愤,阿香的胸脯起伏着,眼里闪着泪光。老葛慌了,连忙赔不是,阿香用纸巾抹抹泪说,没关系。
老葛掏出500元,塞给阿香,说:“你先走吧。”阿香道声“谢谢”,抽出两张大团结,还给老葛,说:“按规矩,我只收300。”然后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倒回来,在老葛脸上亲了一口,这才嫣然一笑,说声拜拜,甩着一头飘逸的秀发走出门去。
那几个年轻人玩得很癫,唱个不停,从鬼叫唱到鸡叫,直唱到凌晨3点多才肯罢休。
第2天,老葛在酒店一觉睡到晌午,王希圣来摁门铃,才把他吵醒。
昨晚玩得开心吗?老王劈头就问。
“开心,不过又有点难过。”老葛说,“陪我的那位小姐,还不满18岁,嫩得像豆芽菜。她瞒着父母,跑出做三陪女郎,怪可怜的。”
“可怜?这些小姐个个都这样,你如果可怜她,就多去玩玩,当做扶贫哕。怎么样,今晚继续?反正明天是礼拜天,回去也没事。”
老葛沉吟了片刻,说:“好吧。”说实在的,他心里有点挂念阿香。
入夜,华灯璀璨,霓虹焕彩。王希圣和老葛又到“天上人间”夜总会消遣。
老葛一见到航母妈咪,就指定要找阿香。“啊,你找夜来香!”航母说,“昨晚我没介绍错吧?我这就替你找去。”
当一群女孩进房,列队让客人挑选时,迟来一步的阿香,一进门,就像云雀一样扑向老葛。刚跑到老葛面前,突然刹住脚,她看到坐在老葛身边的王希圣,吓得脸色刷地白了,像惊栗的麋鹿掉头夺门而逃。王希圣一跃而起,拔腿就追。老葛担心出事,也急忙尾随追出。追到楼下,看见王希圣拽着阿香的胳膊,阿香一个劲地挣扎。王希圣气极败坏地嚷:“你跑,我看你往哪里跑!”
“放开我,放开我!”阿香像被老鹰攫住的小鸡,拼命地蹦跶。
“你再不放,我就喊非礼了!”阿香发出警告。
“不放,不放!我就是不放!”王希圣哑着嗓子吼。
有人跑来围观,c城的人喜欢看热闹,没人出面当鲁仲达。
“非礼啊,非礼啊!”阿香真的喊了。人群中突然扑出一名男子,二话不说,朝王希圣照面撸了一拳。王希圣当场鼻血直流。那男子施展旋风式的拳脚把王希圣揍了一顿,扯起痛哭失声的阿香跑了。
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等老葛反应过来,男子拖着阿香已逃之天天。唯见血流披面的王希圣颓然坐在地上。
这么快戏就完了,观众觉得不过瘾,嘴里咕噜着不满,散去了。
“老王,怎么样?我送你上医院。”老葛蹲下询问。
王希圣没抬头,摆了摆手,用纸巾擦干了血迹,又把脸埋在掌心,呜呜地哭起来。
“告诉我,老王,到底怎么回事?”老葛低声地说。
“阿香……阿香……”老王欲言又止,放声号啕起来。
“阿香怎么了呢?”老葛等他缓过气来,小心地问。
“她,她是我的外甥女!”
老王的回答,像给老葛当头一棒,脑袋“嗡”的一声,懵了,差点把昨晚喝下的酒吐出来。
从此之后,老葛再也不去夜总会。老王呢?倒天天跑。不是上楼去唱K,而是站在门口!午候阿香。可是,阿香已离开“天上人间”,不知所踪。
时光飞逝,倏忽半年。一天,老葛突然接到一通D市打来的电话。
老葛一听,竟是阿香打来的。
“阿香,你在哪里?”
“我在D市第一医院,住院。”阿香的声音微弱,气若游丝,还夹杂着气喘和咳嗽。
“你没事吧?”老葛关切地问。
“还好,麻烦你通知我舅……舅,让他有空来……看看我。”
“好,好!”老葛连声应诺。他立即把消息转告老王,并跟王希圣火急赶赴D市探视阿香。
看过阿香,从医院出来,王希圣又哭了。他打电话通知远在老家的大姐。阿香的母亲第二天就从老家赶到D市。他们一起去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的阿香,脸色惨白得像张纸。她知道母亲来了,特地化了妆,嘴唇涂了蔻丹,红红的,血一般鲜艳。医生说她得了艾滋病,没治了。
“妈,对不起!”阿香握着母亲的手说。
母亲不敢哭出声,只是默默地垂泪。
半晌,阿香抽出手,伸进被窝,掏出一本银行存折。说:“妈,这给你,用你的名字存的……”
阿香剧烈咳了几声,一阵急促的气喘,然后静下来,举着存折的手慢慢垂下,存折“啪”地掉在地上。
“阿香!”母亲呼天抢地大哭起来。
阿香闭上了眼睛,白色的床褥,惨白的脸,只有嘴唇是红的,如跌落在雪地上的两片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