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丑年1月4日,香港开埠以来最大规模的民选区议会的序幕开了,助选工作也如火如荼地展开。选举的结果将在九个星期后揭晓。这段时间内助选工作的好坏,将是成败的关键。
M区原有3名候选人,除了邝宏达和丽莎的父亲周浩之外,尚有一名对手,他是一个志愿机构的主管,但因工作调升的缘故,离开该区,猝然退出竞选。该区只摊到一个议席,这样一来争夺战只在邝宏达和周浩之间展开。
一连几个星期,邝宏达为竞选的事,摩顶放踵,四处奔忙,人也消瘦了许多。但每天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时,又强打精神,忙着操持家务。在父亲面前不露半点声色。老人也确实蒙在鼓里,他以为经过上次庭训,儿子已经打消了参选的念头。
不料,这件事终于穿梆了。一天,一位在M区电子厂打工的邻舍大嫂,带回一张印有邝宏达照片的竞选海报,递给老人,对他说:“恭喜呀!邝伯,你儿子要当官了哩!”老人接过海报瞥了一眼,揉成一团掷在地上,无名火冒起:好小子,居然瞒着老子!
老人扶着拐杖下山了,这是他自退休十年来第一次下山。他亲自上儿子工作的单位,登门兴师问罪。
搭巴士抵M区,一落车,老人就看到四处悬挂着儿子竞选的宣传标语。张贴着海报,竖立着横板。有的照片还被顽童画上眼镜、“二撇鸡”胡子,甚至打个大巴“×”。老人狠狠地骂了一声:“现世!”挥起拐杖朝标语海报打去,噼噼啪啪一连撕毁了好几幅。
正撕得起劲,“喂!你在干什么?”忽然背后有人大声喝止。老人不予理睬,继续挥动拐杖,猛挑猛戳。那人趋向前来,一把扯住老人的胳膊。来人正是丽莎。她刚巧和几个女学生在附近派发传单,见有人撕标语,赶了过来。
“老伯,这些东西不能乱撕!”
“我偏要撕!”老人甩开丽莎的手,又举起拐杖。
丽莎挡在老人面前:“你再撕,我就要报警了。”
一个要撕,一个不让,两人争执不下,丽莎还没见过火气这么大的老人。这时,女生领着一个警员走来。
警员对丽莎说:“小姐,把他交给我,送他上青山精神病院检查一下。”
“你才有神经病!”老人怒不可遏。
“老伯,这是犯法的!”警员说。
老人指着海报:“他是我儿子,犯什么王法!”
“啊!你是邝伯!”丽莎睁大了惊诧的眼睛。
“我不准他参加竞选!”老人嚷着,又举起拐杖。
“住手,我可以锁你!”警员喝叱。
“锁吧!这种腕表的滋味我早就尝过了!”老人逼向警员。丽莎担心事情闹大。对警员说:“他是我同事的父亲,让我劝劝他。”警员听丽莎这么说,做个顺水人情,离去了。
丽莎对老人说:“邝伯,我是宏达的朋友,让我送你回去好吗?”
“用不着!我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哩!”老人把拐杖钩在臂弯止,甩开步子,“噔噔”地走了。
后来,老人还托人转告宏达,不许他踏人家门,否则要用扫帚撵他出来。传口信的人也劝宏达暂时不要回去,等老人的火气消了再说。并告诉老人那天大闹街头后,采购了足够半个月的食品储在雪柜里,作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再说街坊也都表示会代为照料他,所以叫宏达不必挂虑。在此情形下,宏达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等选举结束后,再设法修补父子间的裂缝。
宏达不仅与父亲的关系出现了鸿沟,而且与鲁明的关系也急剧恶化了。
鲁明连续在他的专栏里含沙射影地攻击宏达。尤其是他几次约会丽莎,丽莎总是说助选繁忙,加以婉拒。他便迁怒宏达,认为宏达在他们之间插了一杆,撬墙脚。他后悔当初介绍丽莎和宏达认识。
本来,鲁明的如意算盘是,通过怂恿舅父周浩竞选议员,立下一功,以博得舅父的赏识和信任。继而,向丽莎展开追求攻势,以赢取她的芳心。如果能成为周家的乘龙快婿,那么他将是周家财产的合法继承人之一…现在,这套计划可能变成镜花水月,怎不令他沮丧和恼怒!他伺机要向宏达报复。
宏达虽然在竞选中,节节取胜,但因与父亲以及鲁明间的感情纠葛,心头也罩上阴霾。
他和丽莎的感情则与日俱增。丽莎对宏达的支持不遗余力,她几乎把课余和假日的时间都用在助选工作上。经常忙到连饭也顾不上吃,在宏达单身宿舍里,用电炉烧壶开水,冲碗公仔面充饥,她挺能吃苦,乐于助人。
不过,丽莎一些大胆的举动,仍使宏达看不顺眼。譬如,有时高兴起来,她会当众拥吻宏达,在她看来接吻和握手是一回事。有时在宿舍里,当着宏达的面更衣,只是背过身去,把上衣剥个精光,毫不避讳。
但是,话说回来,她仍然守着少女的最后一道防线,无论多么晚,她都坚持要回家,从不在外过夜。
丽莎不知多少次向宏达提议放下困扰,轻松一番,但他总抽不出时间来。这天,丽莎又提出到尖东的酒楼夜总会度过一个悠游的周末。宏达觉得不能再让她扫兴,答应了。
夜的尖沙咀,是童话与梦幻的化身。在那林立的巍峨商厦上,牵连组成的巨大灯饰图案,展露着现代文明的华美与壮伟。那摇曳生姿的灯海,光波一路荡漾开去,蹀躞于华彩袭人的大街,竟令人对灯光产生一种微醺的感觉。
邝宏达好久没有这样优哉游哉地观赏夜景了。今晚,他仿佛对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感到新奇而陌生。啊,这是一个充满希望之地,也是最令人沮丧之地。它既有“东方之珠”的美誉,又有“东方蜘蛛”的恶名。总之,她是一个多姿多彩、充满了传奇的现代化都会。她的明天会是怎样的?难道眼前的繁华,能让它随“米”字旗的降落而飘逝?
戛然的刹车声,把宏达从遐想中唤回。丽莎泊好了车,轻盈地向宏达走来,今晚她经过一翻刻意装扮,更显得明艳照人,一袭淡绿的晚礼服,衬出玲珑浮凸的曲线,那胸前的两只“小白兔”,直欲突围而出,跃动着青春的活力。
她挽起宏达的胳膊,上了二楼。两人共享了充满浪漫情调的“烛光晚餐”。丽莎又提议上“迪斯科”去“癫”。宏达说:“今晚交给你,不欢不散。”
这是一个装修得美轮美奂的舞厅,人们正在狂欢,变幻的灯光,激越的乐曲,杂沓的舞步,令人在这热浪里溶化了,乐而忘忧。丽莎娴熟奔放的舞姿,不时引起周围人的喝彩,她越跳越起劲,香汗淋漓。宏达呢?则从周围人歆羡的眼光里感到自豪,又为自己的女友招人注目而觉得不快。啊!爱情是自私的,宏达冷静一想,不禁为自己“自私”的念头莞尔失笑。
他俩正在翩翩共舞,沉浸在欢乐与甜密中。突然,一只手搭在宏达的肩上。他回首瞥见鲁明站在他面前,手里提着一瓶“威士忌”,喝得醉醺醺的,怒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
宏达正感错愕,鲁明用沙哑的声音骂道:“你这卑鄙的小人,撬墙脚,可耻!我和你拼了!”冷不防,照宏达当胸一拳。宏达后退几步,孔武有力的宏达本来对付文弱的鲁明是轻而易举的,但是,这时宏达突然闪念,感到自己“横刀夺爱”,确实不够“君子”,迟疑地呆立着。宏达的怯弱,助长了鲁明的胆量。他扑向宏达,抡起酒瓶,朝宏达头上击去,“乒”,酒瓶应声而破,宏达倒地,额头汩汩地淌着血。
舞厅顿时乱成一团,人们纷纷走避,女宾更吓得发出尖叫,音乐停了,灯光齐亮。舞厅的经理招来了警察。
“谁在这里滋事?”一名沙展喝问。
“他,就是这个流氓!”丽莎愤怒地揪着鲁明的前襟。
沙展一声喝令,“带走!”警员一拥而上,将鲁明扣上手铐,往外拽。
鲁明挣扎着回过头来,歇斯底里地喊道:“丽莎,丽莎……”
丽莎护送宏达上医院,幸亏宏达体质好,虽然流了不少血,但敷药包扎后,已无大碍,当晚就出院返家了。
回到宿舍,丽莎把宏达安顿好,就到浴室冲凉。
宏达稍事休息,精神好多了。他把枕头垫高,倚靠在床上。不一会,浴室门开了,他赫然瞥见,只穿着三点式的丽莎出现在眼前,展露着冰肌雪肤的胴体。
“对不起,我没带睡袍。”
“丽莎,你这是……”
“今晚,我在这里过夜。”
她走过来,紧紧地搂住宏达,深深地热吻,她像一团燃烧的火,以致宏达几乎透不过气来!
“丽莎,你听我说,”宏达握着她的手,“我们还只是朋友,我不能这样做……”
“这是我自愿的,难道你不爱我?”
“爱,丽莎,我爱你!但是我不能留你在这里过夜,你还是回去吧!”
“你真的要我回去?”
丽莎用深情而灼热的目光凝视着宏达,宏达痛苦地作出抉择,半晌,他缓过气来,点了点头:“是的!”
丽莎二话没说,穿好了衣服,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噙着泪花,轻声说道:“拜拜!”
“嘭!”的一声门带上了,宏达这时感到自己干了一桩怎样的傻事,丽莎的自尊心受到了多大的损伤啊!他想唤她回来,但是人去楼空,芳踪已杳。
3月,正是香港多雾的季节。早晨,轻纱般的春雾,使景物蒙上迷离的色彩。
但是,与气候相反,区议会的选举则逐步明朗化了。二日,全港早报详尽刊登了各区候选人的个人资料。
这天下午,邝老先生又照例坐到山腰公园里,开始“刨”报纸了。
这是他打发时光的最佳消遣,一份十几张的报纸,从头版第一个字“刨”到最后一版的最末一个字,一天也就差不多结束了。当他读到副刊专栏时,不由得气愤起来,《中英联合声明》已经草签了,但时至今日仍有人在专栏里写些“屎克螂打喷嚏——满口臭气”的文章,说什么英国人签协议是出卖香港啦,香港这只“金鹅”将不会生“金蛋”啦,更有甚之,说什么成立“联邦”,交联合国托管等等,好像香港不应当回归中国,要永远脱离母体。
“兔崽子,这不是李鸿章么?”老人骂出声来。
邝老先生虽然把儿子逐出门庭,但不知怎的,倒开始关注起选举的事。更何况一班主动来照料他的左邻右舍都劝他,夸宏达行得正,有出息哩!
当他看到报纸上的名单时,首先找到了儿子的名字。他掏出来,开始在名单上做记号。凡是陌生的画个“○”,不满意的打个“×”,赞成的画个“√”,那神情好像是一位老兵在挑选战士,严肃、郑重、专注。
最后,他审视一番作满记号的报纸,喃喃自语地说:“要选,就要正儿八经地选,选出真心为香港办事的人!”
金乌渐渐西坠,夕阳的余晖穿过云隙放出耀眼的金箭。老人把报纸罩在脸上,靠在公园的长椅上打起“呼噜”来了。
3月7日凌晨五时半,决战的序幕拉开了。
宏达和他的助选团按照事前的部署,一早就到了投票站。对手也全力以赴作最后的拼搏。鲁明由于宏达不提出起诉,被拘留二十四小时后就释放了。今天,他亲自督阵,带领一批熊腰虎背的大汉,占据有利的拉票阵地。
双方都出动了多辆安有扩音机的面包车,在区内屋村巡游广播,展开拉票战。
丽莎好像把那天晚上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她仍风尘仆仆地为宏达奔忙,带领一班人到各大厦逐户敲门,促请选民前往投票。
下午五时半,人们下班了,投票站前顿呈热闹,人潮涌涌,喧声沸扬,进投票站甬道,犹如闯少林寺的“木人巷”。警方不得不安置铁栅栏,派出蓝帽子维持秩序。到了华灯初上时分,投票站前更是人山人海,助选团有唱有和,一片嘉年华会的气氛。两名候选人竭力支撑着疲惫的身躯,与络绎不绝的选民握手。
正在派发传单的丽莎突然尖叫起来:“宏达,你看谁来了?”
宏达抬眼望见,年迈的父亲挤出人群,向他走来。
“阿爸!”宏达嗡动着嘴唇,进出一声呼唤。
老人朝儿子点点头,径自走到投票箱前,将填好的选票投入。
“阿爸,你歇歇,待会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忙吧,我自个儿会回去的。”老人走前几步,回过头来叮嘱道:“明天回家吃饭吧!阿爸下厨整几道家乡菜给你尝尝!”
望着老父拄着拐杖蹒跚的背影,宏达的眼眶湿润了……
十时半,投票站的铁门“啷啷”下闸。点票结果,宏达以压倒的多数当选。
投票站前腾起一片欢呼声。
夜深了,邝宏达和丽莎坐在巴土上。丽莎倚着宏达厚实的胸膛,他则搂着丽莎浑圆的香肩,静默地享受着此刻醇醪般的温馨。
“丽莎,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那天晚上……”
“哈哈,我早忘了!”
“真的?”宏达对丽莎的洒脱感到不可思议。
“你说我像什么?”丽莎问。
宏达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我像雾,”丽莎说,“就像这窗外的春雾,飘忽不定,自由自在。”
“哈,真有意思!那我就要把这雾捉住,不让它跑掉!”宏达说着把丽莎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轻阖双眼,期望这条路永无尽头,车永无停靠站,一直向前驶去,驶去……
车身微微一震,停下了。
丽莎说:“我到站了。”她站起来,递给宏达一张纸条,轻柔地对他道声“拜拜!”下车去了。
巴士重又开动,宏达展读纸条——宏达:让我向你道声珍重,请不要问为什么,人生是没有答案的,正如缥缈的雾,唯其如梦如幻,才有价值。
“丽莎!”宏达从座位上弹起来,奔向窗口,车已开动,丽莎已不见踪影。
窗外,春雾升自海面,森森的寒气扑面而来,使宏达灼热的情绪冷却下来,这一段日子,他感到自己成熟了许多。他想,丽莎是可爱的,但人不能生活在雾里,人生总得有所追求,有个目标,雾终归要消散,而雾的背后正是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
春雾越来越浓,在车灯的映照下,看得出那雾珠如霏霏细雨。宏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喔!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巴士冲破雾幕,向前急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