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雾逐渐散去,钻石山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九龙钻石山,并非如它的名字般闪光。这里的棚屋区,和大多数港九棚屋区一样,拥挤、肮脏、破旧。沿着上山的坡道拾级而上,向前走五百码,有一幢两层高的石屋,这幢石屋相较周围的木屋和锌板屋,颇有鹤立鸡群之姿。屋主是一位退休的老教师,邻里都叫他邝老伯。
邝老伯自退休以来,几乎从未下过山。除了刮风下雨,他每天吃过早饭之后,就拄着拐杖到半山腰的一座简易公园里枯坐,待到夕阳在他空茫的眼眶里殒落,才回到石屋,等待夜的来临。
他的老伴两年前去世了,身边仅有一个尚未娶媳妇的独子邝宏达。
邝伯常常喃喃自语:“睇化了,睇化了!”好像参透红尘的老僧,直把这钻石山、这石屋当做名山古刹,要在这里修成正果似的,他把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可谓心如止水了。
然而,邝伯止水般的心境,最近却波兴浪涌,失去了平静。
风浪是他儿子引起的。当他听说儿子报名参加竞选区议会议员时,老人第一次打破了几年来的惯例,没有下到山腰的公园等待日落,而是待在石屋里守候儿子的归来。
傍晚,儿子刚跨进门,父子间就爆发了生平以来的第一次冲突。
“达仔,你想当区议员?”
邝宏达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瞒不过了:“阿爸,你听说了?”
“整个钻石山都传遍了,你阿爸还没有成为化石!”老人显然憋了一肚子气,一开口就充满火药味。
邝宏达熟知父亲的脾性,年轻时是个炮筒子,吃了不知多少亏。但又犟得很,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老了虽然大有收敛,不过一顶撞,就又冒出火来。因此,邝宏达从来不驳嘴,他拎着菜走进厨房,去忙着做晚饭。
自从母亲去世后,邝宏达便子代母职,操持家务。他每天傍晚下班后,就在山下买好菜带回,做好了晚饭并为父亲预备好第二天的饭菜。
老父亲的衣服也是他洗的,因此,他是远近闻名的孝子。
厨房里响起一片清脆的碗碟声,飘出了油香镬气。约莫一个小时,饭菜就上桌了。父子俩坐到桌前,。享用晚餐。邝宏达为父亲斟了一杯虎骨木瓜酒,老人呷了几口,话匣子又打开了。
“达仔,不是阿爸教训你,你还年轻,阅世不深,你知道什么是‘政治’吗?”
邝宏达默不作声,只是埋头吃饭。
“不记得哪一本书上说的‘战争是流血的政治’,反过来说,政治也就是不流血的战争。”
老人把半盅“虎骨木瓜”干了,见儿子只顾吃饭,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便有点火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
“听着哩!”儿子答道。
“我说些什么?”
“你说政治是一种战争。”
“对!”老人见儿子听进去了,不由一阵兴奋,两颊泛红:“是一种战争,不流血的战争,明白吗?”
“明白。”
“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去搞政治?你是浸过咸水的商科硕士,却无意从商,硬要搞什么社工,现在又对政治发生兴趣,太令我失望了!”
“不是也有‘商场如战场’的说法吗?”儿子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句,“其实,人生何尝不是一个战场!”
“那怎么相同?生意的得失只是关系到个人的荷包,而政治的差错则是危害到公众利益。我不想你当官。”
“我并非想当官,只是想为香港尽一份力!”
“参加竞选不是想当官是什么?达仔,官字两个口,这碗饭不好吃,你阿爸有过深刻教训。”
“阿爸,香港现在已经交到香港人的手中,今后是好是坏,就要靠我们自己了,作为港人的一员,总不能搁担子,袖手旁观吧?”
老人虽然觉得儿子言之在理,但仍大摇其头:“话虽这么说,但政治始终是危险的游戏。香港现时仍如坠五里雾中,估不透哩!港英当局搞的‘代议政制’,真能做到推行民主化,还政于民?葫芦里没有别的八卦丹?北京当局真的会不插手香港事务?制定的政策会不会变?这些你都考虑清楚了?”
邝宏达说:“疑虑固然是有的,但是‘民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现在北京方面已经作出‘一国两制’、‘港人治港’和‘五十年不变’的决策,还信不过,还怕变,你叫人家怎么办嘛!未免过于杞人忧天了吧。”
“杞人忧天?”老人像被蜂螫了一针,粗着嗓门:“中共主政大陆三十多年来,搞了多少次运动?风风雨雨,反反复复,政策六时花七时变,这点,连中共自己都承认了,不是凭空瞎说吧?”
略停了片刻,老人接着说:“将来中共的政策一旦变了,你就成了出头鸟,达仔,阿爸是为了你好哇。”
宏达见父亲“牛劲”上来了,便想避过锋头,动手拾掇碗筷,以图打破僵局。
“慢着!”老人说,“你还没回答我哩!”
邝宏达说:“阿爸,这个问题,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我收拾收拾,你早些休息吧。”
老人不依,说:“不行!话哪有只说半拉子的?”
邝宏达只好开解道:“变,肯定是会有的,问题是变好还是变坏,内地这几年不是比过去变得好多了吗?总不能用老眼光看问题,把事物看死!”
“什么!我是老眼光?”老人最憎人家否定他以往的人生经验,大为光火,“我告诉你,你还是我儿子的话,就要立即退出竞选!”
老人“霍”地立起身来,不知是过于气愤,还是酒力发作,趔趄了一下,邝宏达上前搀扶,老人一把推开,兀自摸上楼去了。
老人发火是有缘由的。他是黄埔军校第13期学员,少将军衔,在官场浮沉了几十年,但始终郁郁不得志,官越做越小,后来只在广东省政府挂了个参事的虚衔。而在一次会议上,他公开批评当局的施政,并揭露了省府某高官贪赃枉法的劣迹,牵连到军内某些头面人物,结下冤仇。
后来,在一次派系斗争中,被宿敌找了个借口,栽赃人罪,差一点拉出去“打靶”丢掉性命。大陆易帜前夕,他流落到香港,蛰居太平山下。
来港后,他看到许多中学时代的同窗,经商办厂,大都捞得风生水起,成为富翁。而自己当了几十年政客,一无资本,二无技术,只在一间津校谋了个饭碗。抚今追昔,他对政坛可说是看透了,对宦海生涯,深怀戒惧。
现在,他的独子邝宏达居然对参政发生了兴趣,怎不叫他恼火?!
邝宏达今年刚满30岁,八年前他脱下美国柏克莱大学商管硕士四方帽后,即投身到香港一间社工机构。他自幼生长在贫民窟,备尝人间冷暖,使他作出服务社群的抉择。他英俊健硕,有着他父亲着戎装照片里所展露的挺直的腰板,走起路来步履快速,好像总是在追赶着一个目标。
父子俩话不投机,不欢而散。邝宏达一宿没睡好。翌日,正好是星期天,一早,老同学鲁明挂电话来,邀邝宏达上他家一聚。
在巴士上,邝宏达想,鲁明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约他了,今天突然盛情相邀,电话里的口气神神秘秘,便知一定有什么新名堂,鲁明就喜欢搞一些令人意外惊喜的事,不过,邝宏达也正想找他聊聊,在同学里,他有“IQ博士”的绰号,脑筋活,点子多,邝宏达想把参加竞选的事告诉他,听听他的意见。
车抵铜锣湾跑马地。进了大厦,按过门铃,应门的正是鲁明,他把宏达迎入屋内。
邝宏达刚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鲁明就说道:“还没吃早餐吧?我给你准备了。”
邝宏达扫视了一下居室,新裱的墙纸,崭新的欧化家什,酒柜旁立着一套组合音响,室内布置既新潮又有书卷味,不禁问道:“阿明,什么时候发了?不是请我来参观你的家居吧?”
鲁明喜形于色:“‘爬格子动物’还能发到哪里去?参观不敢说,请你参谋参谋。”
“老兄,怎么变得这么谦虚,我请你当参谋才是真的。”
鲁明得意地笑着。他是个颇有名气的专栏作家,每天同时为七八家报纸写“豆腐块”文章,有小说、怪论、马经、食经,什么紫微斗数、相术,五花八门。从外表看,他是个花花公子型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女性般白皙光润的皮肤,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总是发亮颈靓,西装笔挺。
邝宏达正想把参加竞选的事告诉他,忽见一个女子托盘从厨房走出来,这女子生得如此娇俏,以至邝宏达有惊艳之感,愕然瞪目。
鲁明笑着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表妹丽莎,这是我的老同学兼死党……”
“邝宏达。”宏达欠身,礼貌地自我介绍。
丽莎连忙把盛着早餐的托盘放在桌上,说声“你好!”向邝宏达伸过手来。
“你好!”宏达握了丽莎的手,心中感到诧异,鲁明何时冒出个这么漂亮的表妹?
鲁明招呼他们上桌,见宏达一脸狐疑笑道:“你怀疑我有这么个表妹吧?丽莎是我舅父利丰珠宝金行老板周浩的幺女,她刚从加拿大返港几个月。”
“3个月。”丽莎嫣然一笑,补充说。
“在哪儿高就?”宏达问。
丽莎答道:“暂时在香江书院任英文教员。”
他们吃着西式早餐:杂果沙律、煎蛋三明治和奶茶。
鲁明边吃边介绍起丽莎来,间中不时大献殷勤,说她若参加香港小姐竞选肯定能艳压群芳,名列三甲;又夸她聪颖,有学识。丽莎几次想岔开话题,怎奈鲁明口若悬河,不容置喙。
丽莎是周老板的掌上明珠,从小就送到加拿大多伦多求学,一直念到大学毕业。她父亲对她寄予厚望,刻意要把她培养成“女强人”。“九七问题”出现后,香港一度掀起移民热。周家更希望她能在彼邦落地生根,作为将来全家申请移民加拿大的跳板。谁知,她给家里发了个电邮:“我在这里呆够了,想回香港。”两天后,就飞回来了。选择发电邮,不打电话,就是不想征询,只作最后通牒。
回港后,她父亲原打算把一间旗下的分店交她打理。但她拒绝说:“我对生意暂时不感兴趣。”父亲问她:“那么将来呢?”“不知道。”结果,她自己从报纸招聘分类广告中找到这份职业。
鲁明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丽莎终于忍不住了:“喂,闭嘴吧,我没有兴趣了解自己。”
鲁明见丽莎一脸不悦,这才悻悻收口。老实说,听了鲁明连吹带捧的介绍,邝宏达对丽莎的印象反而大打折扣,他暗自思忖,丽莎是个典型的“番书女”,骄矜、任性。这种性格,自己是难以接受的;鲁明显然正追逐于她的石榴裙下,若结为夫妇,恐怕也难做到“琴瑟和鸣”。
丽莎打断宏达的沉思:“邝先生,谈些有趣的吧!”
“叫我达仔好了。”宏达说,“我不知谈什么好。”
“说说坊间的热门话题吧。”
“当前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区议会选举和参政团体的崛起。”鲁明抢着插嘴道。
邝宏达说:“对,我正想拿这个问题请教你哩!不知丽莎有无兴趣。”
“嗯,这话题挺有意思的。”
丽莎一表态,鲁明就来劲了。他们坐回沙发,听鲁明的高谈阔论。
“现在《中英联合声明》已经签署了,香港进入历史转变期,当此之时,风云际会,群雄竞起,许多参政团体纷纷设立,什么‘社’啦,‘团’啦,‘会’啦,冒出一大堆,目的何在?都是想在未来港人治港的政治架构中分一杯羹。我认为政治或者说权力,一定能带来利益,至少可以博得声名。时势造英雄,要想在仕途上崭露头角,此其时矣!”
鲁明越说越兴奋,从沙发上立起身来,像面对一大群听众演说:“我们这一代过去想干一番事业,总感到压力沉重,那些老一辈的成功人士,财雄势大,根基牢固,使我辈如压在大石下的青蟹。现在机会来了,我们可以在政治上显身手,超越他们。我敢说从政是我们通向成功之路的捷径!一定能名利双收!”。
鲁明说罢,拿探询的眼光望着宏达,好像在问:“老兄意下如何?”
邝宏达不知如何作答:“我也参加了这次竞选,但是……”
“等等”,鲁明打断宏达的话,问:“你已经报名竞选议员?”
“嗯!”宏达颔首。
鲁明猛地一拍宏达的肩膀:“老兄,也不早点告知。”
“我想说,但是插不上嘴。”
“开香槟!”丽莎说着斟了三杯佳酿递上。
鲁明举杯说:“区议员是第一步,下一步争取进入行政或者立法局,祝你步步高升。”
宏达被弄得十分尴尬:“我是被一伙搞社工的朋友赶鸭子上架的。我们是想通过区议会这个渠道反映民意,为市民争取应有的权益,同时监督当局,服务社群。”
“就这些?”丽莎问。
“是的,我们只想到这些。”
“阿摩司书说‘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鲁明揶揄道:“达仔,你和你的社工朋友真是一群可爱的圣人。”他把“可爱”
两个字说得特别加重。
“说得对,‘可爱的圣人’,我支持你们!”丽莎咯咯地笑着。
鲁明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参加哪一区竞选?”
“M区。”
“啊!丽莎的爸爸也是这个区的候选人,我则是他的助选团策划人,达仔,想不到我们对上阵了!”
“公平竞争,预祝你们成功!”
“你这人怪有趣的,”丽莎说,“我加入你的助选团,欢迎吗?”
“欢迎,不过,丽莎小姐,你怎么向你父亲交待?”
“咯咯咯咯,”丽莎笑得前俯后仰:“和父亲‘拗手瓜’,才有意思,够刺激!”
鲁明急了:“表妹,你不希望阿爸当选?”
“我父亲是‘走资派’,不适合当区议员。”
“走资派?”这个内地名词,弄得两人一头雾水。
丽莎一板一眼地说:“就是想把资金从香港抽走,准备移居外国的人。”
鲁明说:“我已经说服舅父留下发展了。”
“他只是暂时信了你从政有利可图的怂恿,实际上,脚踩两只船,随时‘走资’哩,哈哈……”
“表妹,你怎么可以这样诋毁自己的父亲!”
“我说的是实话嘛!”
“丽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