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家夜店买了一瓶汾酒、半打罐装生力啤,步履浮滑地向后街走去。忽闻一个破锣嗓子在唱:英雄被困筲箕湾,不知何日到中环。丁敏熟悉这歌声:他每夜都这么唱。歌者是“天桥大侠”——一个以桥底为家的流浪汉。街坊都叫他癫佬,不知为什么,丁敏却跟他交上朋友。
“老哥,你看我给你捎来什么?”丁敏一进桥底就嚷。
天桥大侠一骨碌从篷布床上坐起来,见丁敏拎着酒,乐得手舞足蹈。
一把从丁敏手中夺过酒去,用牙齿咬下樽盖,仰脖“咕噜噜”将半瓶汾酒倒入喉咙,然后巴咂着,满足地喃喃:“帝王将相如粪土,唯有饮者留其名!哈,痛快!”
酒精刺激,兴致勃发,自顾自地哼起昆曲来:
衾旗旌旌,
背残日,风漾影;
匹马崎岖怎暂停,
怎暂停?
只见阴云黯淡天昏暝;
哀猿断肠,子规啼血,好叫人怕听……
这是《长生殿》里的一节,曲调哀婉凄绝,天桥大侠唱得有板有眼,丁敏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情不自禁喝起彩来:“好!”
大侠乃山东人氏,年轻时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连长,每当提起这段历史,他额头上的一块疤就会发亮,直着脖子嚷:“想当初,老子也是一条好汉,使得双枪,左右开弓,啪!啪,一家伙撂倒两个日本鬼子。”也许因为他常在街头讲述他的威风史,表演他的夺命双枪,才有了“天桥大侠”这个绰号。
不过,近年他已经少讲了,或许是因为老了,或许是讨厌了,常常坐在天桥墩下发呆。
坐了一会,丁敏起身告辞,他掏出一张“金牛”,塞进大侠的手里。
大侠连看都没看,将“金牛”揉成一团,扔回给丁敏,好像丁敏侮辱了他,厉声正色地喝道:“滚!”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丁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哥,这点钱是想给你……”
“滚!”大侠吼道,“有钱要比没钱更痛苦!你居然要害俺?”
天桥大侠抓起酒樽,作投弹状,要砸丁敏,吓得丁敏拔腿就跑,身后腾起一阵狂笑。夜,也似乎在他笑声中战栗。
丁敏一溜烟跑到家门口,听到屋里亚彩婶在大声演讲,三两句就夹了一句“股海大侠”。丁敏猜是在谈论自己,但他佯装不知,推门而人,全屋人见他进来,肃然静立,行注目礼,那模样,真好笑,好像恭迎港督莅临。
半晌,还是房东打破沉寂,他哈着腰说:“丁先生,这么晚才回来呀!”
“咋,又在等房租?!”丁敏把那张皱巴巴的“金牛”抛给他,加了一句:“不用找了!”
850的租金,收了1000大元,房东高兴得合不拢嘴,正要往口袋里塞,房东太太劈手夺过,白了老公一眼,端起一副笑脸,对丁敏说:“丁先生,交什么租呢?你还不了解我们呀?我们一直把你当作自家人,往后还要多得你关照哩!”说着,要把钱退给丁敏。
丁敏伸手隔挡“嗳,还是你们袋袋平安保险,放在我这里,会被耗子叼走的。”
房东尴尬地掀掀嘴角,房东太太还想说什么,丁敏扬扬手:“我有点醉,晚安!”撇下各人,兀自向房间走去,未行几步,忽一个踉跄,亚彩婶和徐凤抢前搀扶:“丁先生走好。”
丁敏圆睁双眼,指着两人的手,说:“拿开!别碰我,到时告我非礼,骂我衣冠禽兽,我可吃不消。”
两人松了手,丁敏故意掸掸灰,回房睡了,留下全屋的人面面相觑……
丁敏旗开得胜,大受鼓舞,一鼓作气,连番出击。“金缸客”果然不愧是金缸客,经过十几年的卧薪尝胆,潜心研究,今番丁敏卷土重来,在股海纵横驰骋,得心应手,有如神助。他炒股之术,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最叫人叹为观止的是,他买哪支股,哪支股的股价就劲升;抛哪支股,哪支股的股价就连挫。要升要跌,何时升何时跌,好像都预先通知了他。几个月后,丁敏手头的钱,已作几何级数式的递增,有人说他有几百万身家,有人说他有几千万身家,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准。不过,丁敏已从一个穷光蛋摇身一变,成为堂堂富翁,则是毋庸置疑的了。
树大招风,花香引蝶。丁敏既被称为“股海大侠”名震股海,当然惊动了那些传播媒介的老记们。他们像苍蝇叮上了丁敏,电台、电视台、报纸的老记,围住他团团转。他时而在电视台亮相,时而在电台“空气中见面”,报纸上登他的“玉照”。“水族馆”的老板脑筋动得快,请他拍广告,画面是丁敏在怡然自得地观赏金鱼缸,旁白:养金鱼,必发达!
丁敏所服务的那家经济周刊,当然不会“走鸡”,大肆宣传,销量激增。期期封面都刊登一则套红的广告。
好像他的脸,他的名字,就是代表着“必发达!”
爱情也送上门来了。一天夜里,丁敏正在床上高卧,恍惚感到胸口被重物压迫,呼吸不畅,睁开眼睛,见一黑乎乎的人影趴在他身上,他正要开口,嘴巴却被另一张嘴巴封住,那舌头像蛇信直往他口里钻。他被压得差点窒息,一气之下,咬了一口那条游动的舌。
那人痛得弹起,嗔道:“死鬼,亲嘴都不懂,怎么用牙齿?”
丁敏缓过气来,眼睛也逐渐适应黑暗。看着投怀送抱者原来是徐凤,不知她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溜进屋来。只见她上身仅着胸罩,下身只着亵裤。丁敏暗暗叫绝。这骚货,果然是尤物,徐娘半老,身段仍一流,皮肤白皙,夜色仍掩翳:不住她那白条条的胴体。
但丁敏抑制住冲动,翻身坐起,问到:“你这是干吗?”
“这还用问?真是傻不透气。”徐凤搔首弄姿地走过来,用浑圆的藕臂圈住丁敏的脖子,小鸟依人,风情万种。
丁敏从臂膀的肉枷里挣脱出来:“我人又老,钱又无,怎么值得你爱?”
“谁说你‘人又老,钱又无’,真是狗眼看人低,我早就看你不是池中物,总有一天飞黄腾达。”
“你的眼光果真这么犀利?”
“那还用说!从你搬进来那天起,人家就……偷偷爱上你了。”她的语音楚楚可怜,充满委屈,还真的害起羞来,可惜太暗,看不清她是不是也脸红。
“徐小姐,人间财,怎么来,就怎么去,说实在,丁某的一份人工连自己都养不活,还不够你耍几圈麻将。”
“哎呀,敏哥,你怎么这么不了解人家的心呵?我又不是看上你的钱呀,我是爱上你的人才,如果你实在嫌弃……”徐凤停了停,又说:“做不成夫妻做情人也好,只要你告诉我炒股的‘贴士’一次,晚上我就……陪你一次……”说到这里,她又害羞了,背过脸去。
丁敏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起床,天已亮了。
“快走!莫叫人瞧见了!”丁敏趁机将她往外搡。
这以后,丁敏老得设法避开徐凤。
股市还在升!升!升!人们炒股炒得昏了头,但又都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担心股市哪一天突然掉头,一泻千里,那就要命了。因此,股民如惊弓之鸟,外面的风声雨声,都怕会在金鱼缸掀起狂风恶浪。最可笑是那些挖出棺材本来炒的股民,他们的神经最为紧张,丁敏经常在途中被挡驾,接受他们啼笑皆非的“请教”——美国总统里根的鼻子是生疔还是长瘤,对股市是利好还是利淡?
美国联邦储备局局长,叫什么“呕而咳”(奥尔克)的,被里根炒鱿鱼,会不会影响我们炒股票呵?
伊朗的导弹把美国的油轮打了一个窟窿,我们的金鱼缸会不会漏水?
南非金矿罢工,卖金少了,金股齐鸣,现在应该是人市的好时机吧?
街头在搞“八八直选”签名,维园又搞万人集会,金鱼缸的水会不会被搅浑?
诸如此类问题,不一而足,丁敏答不胜答。
丁敏自己也被一个问题困扰,他老想着“天桥大侠”那天晚上讲的一句话:“有钱比没钱更痛苦!”这是疯话?呓语?还是哲理?
说来也陉,袋底没钱时,他输得起,现在有了钱,反而输不起了。
也许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吧。当初,穷光蛋,袋底叮当几个钱,输了,只当做身上多添几只“虱子”,进股票场搏杀,可以很从容,很潇洒,如今,不行了,真金白银,咬人哩。他怕重蹈覆辙,怕得到的又失去,每次进证券行都战战兢兢。眼瞪着电脑上显示的股价走势图,那绿色的游动曲线,像无数条青竹蛇,咬噬着他的脑髓,几分钟下来,他的衬衫湿透,脸色苍白,像发了一场大病。每次从证券行出来,他都感到自己体内的精元之气几乎消蚀殆尽,步履浮滑;像踩在棉花上。
时近中秋,股市愈来愈旺,好像永无衰落之日。
这天,丁敏无意中路过铜锣湾的“留香园”旧址,平时他都绕道而行,避见这块伤心地,等他发现,昔日的梦园已矗立面前。
“留香园”的匾额早已被除下,经过改建装修,变成“富贵酒楼”,中国宫殿式的门面,门柱上蟠龙附凤,鎏金描银,富丽堂皇。
最惹人注目的是,酒楼上布置着一幅巨大的中秋画,引得路人驻足观望。
这幅中秋画的构图以鱼为中心,既有鲨鱼、鳄鱼、金鱼,又有龙虾、大闸蟹、八爪鱼、海豚,还有两只喜气洋洋的白兔。
背景为香港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一轮澄黄明月高高悬于苍穹,倒映于波光粼影中,表面上一片祥和气象。
上面题着一首诗:“千七股市望七千,鳄鱼得势似神仙,工商百业齐兴旺,繁荣安定在香江。”
漫画化的金鱼吞噬小鱼,小鱼紧咬龙虾,大鳄吃小鳄,大鲨食小鲨。
尽管大势是“鳄鱼得势似神仙”,但站于高处两只充满生机的白兔,正大唱“工商百业齐兴旺,繁荣安定在香江”。这是20世纪80年代末香港社会演绎中秋佳节的一景。
此时、此地、此情、此画,别人的感受如何,丁敏不得而知,他自己内心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辛酸苦辣甜,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他悄然地离开了人群。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条金鱼,正在金鱼缸里追逐一只龙虾,追了半天,终于咬到虾须。不料,那只虾掉转头来,却是一条大鳄鱼,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如锯,向他扑来,他没命地逃呀,逃呀,但被它一吸,吸入口中,撕肉嚼骨。他觉得浑身骨头“咯咯”作响,疼痛难忍,惊醒过来,方知南柯一梦,冷汗淋漓,全身湿透。他病倒了,住进了医院。
出院之后,丁敏突告失踪,他向报馆辞了职,再也不见他出现在证券行,朋友们、记者们都不知他的去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又出现了,成了天桥底的常客,与天桥大侠又说又笑,有时共同研讨什么,一起饮酒、品茗、对弈,两位大侠:一个天桥大侠,一个股海大侠,莫非把这市区喧嚣的桥底当做深山古刹、佛教禅林,在此修心悟道?
有时丁敏呆呆地坐在桥底,路人望着他笑,他望着路人笑。
见者无不摇头,叹息!
我去访他,他痴痴地望着我笑,竟不认得我,我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还是装疯卖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