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役,丁敏与同屋人关系僵化,好长一段时间,才缓和下来。
不想,一泡尿,又把水搅浑了。
早晨,丁敏赶去上班,登上小巴,冷气一吹,清醒了许多。这时,小巴收音机里传来酒楼的广告:
“股票大旺,鱼翅漱口啦!今晚去×××大酒楼。”
“周老板,近日恒指:三千几点,鱼翅捞饭呀?一定要去××海鲜酒家庆祝一番。”
鱼翅漱口,鱼翅捞饭,好像人人都炒股票发了达,应该到著名的海鲜酒家挥霍金钱,享受人生。
在沁沁的冷气中,丁敏开始想,假如现在自己还有一个“留香园”会怎样?卖掉,重新披甲上阵,杀人股市!人生难得几回搏,此时不搏更待何时?你说是赌徒心理也罢,复仇心理也好,反正他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股市旺得如火如荼,他早已心痒难耐。何况,今日的他已非当年的丁敏,那时初入江湖,盲人瞎马,一头撞进金鱼缸,结果头破血流。
如今,经过十年的时间,日日浸泡“股海”,潜心研究,穷追行情,有备而战,再入金鱼缸搏杀,他充满斩蛟屠龙,骑牛戏鳄的自信,定能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想着想着,丁敏觉得身上燥热起来。“嘎”地一声,小巴紧急刹车,差点撞着一个闯红灯的路人。司机探头骂道:“想死呀!盲佬!”一震,一吓,丁敏从云端跌落地面,忽觉得司机大佬像是在骂他。是呀,“留香园”何处觅?自己是在做白日梦哩。他浮出一丝苦笑,眼下还是想想租金何处觅,房东如何应付吧。一想到这个问题,丁敏眉头打结,脑袋发涨。
到了报馆,他打开早报,一看股市行情表,惊讶得眼珠都快进出来,啧啧!股市气势如虹,恒指又升了上百点,飞越3800点高峰,直叩四千点大关,比年初涨了一千几百点,这可是香港有史以来未尝一见的奇迹,股市疯了!
办公室里,大伙也都在谈论股票,惊讶、嫉妒、叹息杂然纷陈,嗡嗡营营,有人用“酸葡萄”的口吻说:“恒指升近四千点,股市气数快要尽了,没钱炒也好,省得买回一堆糊墙纸。”有的幸灾乐祸地说:“等着吧,七四年的好戏要重演了。”
丁敏对这些看法不以为然,但他没有说出口,他早已做过分析,有自己的判断:今年不同于1974年。当前香港股市壮旺,有三大支撑因素:一、九七问题出现后,英资部署撤退,而日、美、澳等财团则趁机进军香港,填补空缺,因而香港投资市场更呈活跃;二、近年国际庞大的游资,到处寻找出路,香港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国际热钱涌人香港;三、近年香港经济表现骄人,财政司将经济增长率的预测,从年初的百分之六修订为增长二位数,人们对公司业绩憧憬。当然,人为因素也存在,有些外国基金在股市内搅风搅雨。不过,也正因如此,股票才有炒头,风险愈大,利润也愈大,风险和利润始终成正比,丁敏断定人股市为时未晚。
丁敏一看腕表,已过了上班时间一个小时,赶紧埋头爬格子。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一篇股评,交到总编手里。这时报社老板来了。他平时不大到编辑部走动,他有别的生意在忙。他来了,准有事,而且多数苦口苦面,没好事。今天却一反常态,满脸好笑容,本来就细小的眼珠,躲进向上推挤的肉堆中,一排门牙全都豁露唇外,笑得见牙晤见眼,莫非有好事?老板站在狭窄杂乱的办公室中央,干咳两声,说:“各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出粮,现金支付。”“好呵,有饭开了!”有人欢呼,“哎,这只是好消息的一半,另一半是,今晚请大家到鲤鱼门吃海鲜餐。”又出粮,又吃海鲜,老板走后,办公室里一片雀跃。但大伙仍感诧异,老板素来是个有名的不锈钢公鸡,今天怎么突然自动拔毛,大发慈悲呢?一打听,原来老板近来在股市频频得手,大有斩获,猪笼入水。
又是炒股发的!丁敏再也坐不住了,他向总编告了假,揣上刚领到的薪水,直奔附近的证券行。
这是一间分行,设施比较简单。丁敏自忖本钱微薄,只合到这小庙烧香。
睽违了十多年,丁敏甫踏入大厅,就被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氛包围。丁敏看到大厅里围坐着一团团的人,人声嘈杂。十来张台都围坐满了人,每张台都有电脑与电话。身光颈靓的女士自成一圈,老伯老叔、阿婶阿婆也各自成团,偶尔也有一两个年轻人或少妇也会坐进混合团去;较有分量的炒家、驳脚经纪则分布在几个房里买卖。金鱼缸里,人人专注地盯着电脑画面,把那几百支股票、期货的电脑代号,背得滚瓜烂熟。
一个价位的上落,这团人大笑,另一团人则拍台尖叫,投机烈焰在人群中进发。
妇女战团,多是些三四十岁衣饰光鲜、涂脂抹粉的太太。老人帮里有很多大叔、阿婶已经五六十岁,有些嘴里还镶着金牙,说起话来闪闪生光。看他们笑谈股市,出货人货,丁敏大感惊讶,炒股何其深入民间呵!
他忽然瞥见,在人群中夹坐着一个手抱菜篮,身着对襟衫裤,佣人模样的大婶。连女佣也炒起股来了,丁敏更觉新奇。走近一看,那女佣竟是亚彩婶。丁敏想回避,他怕亚彩婶嘴快,回去漏风给房东,房东必会破口大骂:“×那妈,有钱炒股,没钱交租!”丁敏正要转身走开,亚彩婶叫住了他。
“丁先生,你也来了?”
“哦,哦……”
身在金鱼缸,亚彩婶根本没空理睬缸外的事,对丁敏也好像前嫌尽释,表现得格外热情—一既来佛会下,都是有缘人嘛!
亚彩婶兀自絮絮叨叨地说:“我那个打工朋友真够胆识,虽然她还在太古城打住家工,但她炒股赢得盘满钵满,买了四层楼,真本事!”边说边咋舌,羡慕死了。她又叹了口气说:“我就是没有胆识,有钱还是死存银行做定期。”
亚彩婶羡慕人家炒股发达,自己又没胆量炒,每天有空就跑到股票行嗅嗅那炒股气息,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增加经验才出击。
“哈……”“唉……”台面上又传来欢笑和哀叹的交响曲,亚彩婶无心再聊:“丁先生,祝你好运,拜拜!”不等丁敏回话,又加入战团去了。
看着亚彩婶光油油的发髻在金鱼缸里钻来钻去,丁敏心里升起感叹。
像亚彩婶这样的股民,怎会了解被称为“鳄鱼潭”的香港股市呢?她们又可曾知道现时股市已经偏高,升出合理的水平,又有多少人知道上市公司的真正业绩情况呢?
在金鱼缸浸了半天,股民们连午饭也顾不上吃,连续作战。这天恒指在3400与2900间大幅波动,正是大好炒市,整个交投量卖出买入,已超过30亿港元。究竟应趁低吸纳,还是获利回吐,多少还要靠点运气。
有人上午赢钱,下午输。也分不清他们是投资、赌博,还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丁敏够运,又有胆识,果然大显身手,大做“孖展”,倒进倒出,几个回合,已经将手头的2000元本钱变魔术般增为5万多元。全场人看他大演戏法,钱变股票,股票变钱,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下午临收市前,大部分股票都开始回软,买意阑珊。丁敏却突然作惊人之举,重拳出击,将手头5万元,押大宝似的,全买了~只新上市的、被人普遍看淡的“雅新制衣”股,全场哗然。有人议论:这小子见好不收,买了这支“蚊”股,这回要血本无归了。一直在一旁为丁敏兴奋得发抖的亚彩婶,这下子为他紧张得手心出汗了。
人们聚集在丁敏身边,心跳加快,体温骤升,大厅内虽然冷气开放,但人们仍觉得热得可以煽熟鸡蛋。放着其他电脑不看,都挤在丁敏身边,为的是看一看好戏结尾时,这位大赌客的脸部表情,是哭、是笑还是藕嘘线?丁敏气定神闲,泰然自若,他好像只是坐在真的金鱼缸旁,悠然地欣赏着清漪绿藻、金鲤嬉水。
电脑屏幕上,不断显示各个股价的走势,绝大多数股票价位徐徐回落,这是收市前的正常现象。“雅新”股出现了三轮,纹丝不动。奇怪!
到了第四轮,“雅新”好像睡醒了,精神一抖,发足起跑,股价“嗖嗖”向上窜,一口气升了近40个巴仙,惊得在场人目瞪口呆,有人捶胸顿足,后悔没有跟风入货,走了宝。
“雅新”狂奔了一阵,升到四十巴仙,才停下来喘气,丁敏这才施施然站起来,走到营业处割盘收数,这时正是收市前五分钟!丁敏的2000元变成了11万元。神,真神!一位股市老行尊大声说:“本人在股海浮沉凡五十载,未曾见过这样的奇人,真是‘股海大侠’!”众股民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称是:“对,股海大侠!”
丁敏离开股票行,走到街上,几位股友还依依不舍地尾随了好一段路。
亚彩婶更是为有这样的邻居激动、自豪,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她一直目送丁敏钻进一部“的士”,这才想起误了工,低头一看菜篮里的猪肉,颜色已经泛白。她“哟”了一声,急急忙忙赶往雇主家。
丁敏当晚仍然按时到鲤鱼门赴宴。他不露声色,同事仍蒙在鼓里。
酒过三巡,有人举杯走到丁敏面前,说:“丁兄,你这‘金缸客’,怎么面对大好炒市,只作壁上观啊?”
丁敏莞尔一笑,另一位同事接了话茬:“我们敏哥是嫌金鱼缸里的钱太腥,要是他真的出马,‘鳄鱼潭’里的鳄鱼就有难了,到时不是请大家吃海鲜而是吃鳄鱼餐,敏哥是股评家呀?”
一位嘴尖牙俐的女士说:“你说此言差矣!丁先生不但不曾伤害鳄鱼,而且对它厚爱有加,要不然他怎么会把整个‘留香园’拿去喂了鳄鱼呢?”
众人哄笑,乐得前俯后仰。丁敏已习惯于这样的嘲弄,无动于衷,好像他们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散席时,夜色已浓。各人酒足饭饱,各奔东西。
丁敏乘的士返家,今晚心情格外舒畅,只是多喝了几口白兰地,醉眼矇咙。
车窗外,“东方之珠”正散发着不夜天的魅力,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着炫目的华彩,一路光波荡漾,车行其间,如入斑斓的海底世界。
那鱼贯行驶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恍如海底浮游生物。丁敏想,白天在金鱼缸里养肥的鱼儿都游出来了,它们是浮游群落里最高贵的族类,尽情享受着声色犬马的夜生活——这大千世界不也正是一个放大了的“金鱼缸”么?
车抵筲箕湾,丁敏也像一条鱼滑出了车门,游进苍茫的夜海,但这里远离闹市,像是一个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