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星无月之夜。
浪静潮平的南中国海。
一只舢舨,欸乃、欺乃地划破漆黑的莺歌湾水面,朝着停泊在离岸五六海里的一艘越南货轮驶去。
舢舨上,除了船老大,还载着三位客人:港商李港龙和广西公安厅的两名科长——小董、小赵。李港龙38岁,是一个英俊潇洒、踌躇满志的年轻人。
夜色浓稠,像一锅芝麻糊,伸手不见五指。小舢舨只能凭借远处轮船上射来的微弱灯光,小心翼翼地划向前去。大家都缄默无语,气氛凝重。
李港龙忐忑不安,内心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他一直担心可能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无法预知还将发生什么。墨绿的海水像果冻似的,仿佛胶住舢舨的船底,令舢舨举步维艰。短短的水程变得十分漫长。
船老大一手摇橹,一手掌舵,单调的橹声,更为这诡秘的行程增添了几分不安。
李港龙这次到广西闯“边贸”,纯粹是来碰碰运气。因为外边根本无生意可做。
其实,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大陆经济乍暖还寒,但是,南方沿海地区,特别是经济特区正酝酿着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和深度,刘外商投资将采取更多的优惠政策,然而这还只是处于山雨欲来的阶段。
而一些边远省份如桂、滇边陲地区,凭借与越缅交界接壤之利,兴起一种“另类”经济活动,叫做“边境贸易”。
广西地处西南边陲,远离京畿,山川险峻。历史上素被视为瘴疠之地,民风纯朴强悍。“边贸”活动由来已久,于今尤盛。广西边贸因山高皇帝远,加上土政策法力无边,已成为一条新兴的“财路”,各路客商趁之若鹜。
李港龙刚尝试踏上这条“财路”,就出师不利,立即碰壁——他托运的那艘越南货轮,被海上巡逻队抓个正着,扣押在海上。这是他从南宁动身到防城港前夕获得的消息。他心急如焚,因此一到防城港,就雇了一只小舢舨直闯被扣的货轮。
小舢舨渐渐靠近轮船,可以清楚地看见中甲板上持枪的士兵在警戒。
这是一艘载重量五万吨的货轮,挂着越南旗号,船体十分残旧。
当小舢舨挨着轮船停下,李港龙刚站起身来,轮船上的士兵大声喝斥:“干什么的?”
不等李港龙回答,一:吏冲锋枪已从船舷上伸下来,戳住李港龙的胸口。李港龙吓得讲不出话来,背脊“嗖”的一声窜上一阵冰凉。他担心那家伙不小心走火,就会从他前胸到后背开一个大窟窿。他直挺挺站着不敢乱动。
“马上离开!”士兵命令道。
“同志,我们是……”小董正要作出解释。那士兵断声喝道:“滚!”
士兵的蛮横激怒了小董和小赵,他们掏出了手枪,两支手枪一齐指向士兵。那士兵也不示弱,噼里啪啦地拉响了枪栓。
三枝黑洞洞的枪口对峙着,空气刹时凝固了,只要一方轻举妄动就会弹发血溅!
双方僵持不下。
这时甲板上出现了一个军官,急步赶来,边跑边拔出腰间手枪,喝问:“什么情况?”
“报告,有人擅自闯人。”士兵答道。
军官朝下俯瞰,小董和小赵已经把手枪收起来了。
“你们是哪方面的?”军官问。
“我们是公安厅×处的。”小董和小赵边回答边递上证件。
看过证件,军官态度蔼然了许多:“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厅里有几件货物在船上,我们想上船看看。”小董答道。
“什么货?”
小董和小赵答不上,拿眼角脾睨了一下李港龙。李港龙急忙掏出货运单交小董递给军官。
军官看毕,说:“哦,原来是两台饮料罐装设备,普通货物嘛,为什么要走边贸这条线呢?”
“自治区企业用的,走边贸,在防城港提货,图个方便。”李港龙怕小董答岔惹麻烦,抢嘴撒了个谎。实际上这套设备是广东惠州一家饮料加工厂要的,虽然不像汽车、电器这一类控制进口的“敏感”物资,但仍需经贸部的进口批文,批文不好搞,只好走边贸。再者,对于李港龙来说,还有一个私底下的秘密,他想利用这单不太“敏感”的货物探一探边贸这条路,如果走得通,就放胆大干。这个藏在心底的秘密,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人,小董、小赵和他们的上司全懵在鼓里。
“既然是厅里的同志,那就上来吧。”军官大方地邀请小董、小赵登船。
小董、小赵沿着舷梯登上去后,轮到李港龙,军官拦住:“你是什么人?你不能登船。”
“他……”小董被军官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
幸亏小赵急中生智,对军官说:“噢,忘记介绍,这位是我们×处的李处长。”
一听是处长,军官“咔嚓”地两脚一碰,立正,行了个军礼:“对不起,李处长,请!”
“没关系,没关系,自家人,请,请。”李港龙打着囫囵,随军官走向驾驶舱。军官叫士兵找来了翻译,命令越南货轮的船长打开货舱。
船长立即召集了船员。甲板上骚动起来,船员拉钢索的拉钢索,下挂钩的下挂钩,卷扬机隆隆地开动了,铁链轧轧地绞紧了,巨大的盖板啷啷地拉开了,露出了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货舱。
李港龙探首俯瞰货舱,不看则已,一看目瞪口呆:偌大的舱体,货物堆积如山,几乎全是严控进口物资,如电解铜、摩托车、名贵西药、电视机、汽车配件等。
李港龙悄声地问站在身边的越南翻译:“这船货的总价值多少?”
翻译答:“不太清楚,大概一亿多人民币吧。”
“都是哪些单位的?”
“不太清楚,有北京×矿的,有广西外贸的,还有防城港当地公司的。”
“我们的货呢?”
“你们是两台设备吧?”
“对。”
“喏,”翻译指着靠船头底舱说,“在那儿。”
李港龙顺着翻译指点的方向望去,不禁暗暗叫苦,那两台设备分别装在两个近三米高的大木箱里,存放的位置,嵌进船头的凹陷部,上面顶住甲板。军官走过来,关切地问:“李处长,找到你们的货了吗?”
“找到了。”李港龙指了指那两个庞然大物。
“找到就好了。”军官说,“明天你们就把货提走,其他的继续扣押。”
“谢谢!”
“不用谢,自家人嘛。说到底,我们海上炮艇巡逻队还是归厅里管的,只是我们很少上岸,一年到头都在海上喝西北风,哈哈哈……”
“是的,你们辛苦了!”既然被称作处长,李港龙也学着用内地当官的口吻答话。
“说不苦是假的,在领导面前也是这么说。你看这条船吧,被我们扣住了,我们还要替它看守这些货,弟兄们在海上风吹日晒,已经三天两夜了。”
“那怎么处理呢?”李港龙脱口问道。
军官听此一问,歪着头,用一种疑惑的眼光望着李港龙。李港龙顿然醒悟,他这句话问得不合时宜,不符“处长”身份。
军官反诘:“你说怎么处理?”
糟!李港龙心里“咯噔”一下,这下莫非露了马脚,李港龙怔怔地不知如何作答。
“罚!”正在尴尬之际,军官却自问自答地吼了一句:“看他们还敢不敢利用边贸走私!”
军官说这话的时候铿锵有力,正气凛然。李港龙听了心里却不免打了个冷颤,好像军官是冲着他说的。停了一下,又是这位军官把话说圆了。
“当然,再怎么罚也不会罚到自家人头上。李处长,你看明天怎么把货提走吧。”
一转到这话题,李港龙如释重负:“明天,我们雇一条虿船,把设备起吊到船上运走,行不行?”
“行,行!”军官爽快地应承。转过头,对翻译吩咐道:“明天准备吊运那两台设备。”
“这,这……”翻译嗫嚅地说。
“怎么?不干?”军官厉声问道。
“不,不!”翻译说,“那两台设备……”他飞快地翻阅货运的“快劳”,接着说,“太重了,你看这登记资料,两台设备每台重量都超过1.5吨,而船上的吊臂只能承受1.2吨,吊不动。”
“那怎么办?”军官和李港龙异口同声地问道。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船靠岸,用岸上的台吊才可以。”翻译答道。
“那不行!”军官断然拒绝,“靠了岸,岂不是把他们都放走了!”
“那怎么会呢?”李港龙焦急地问,他担心,别在这份上又“卡壳”了,“卸完我们的货,你再把船退出来,不就成了?”
“不行,进去了就退不出来了。”军官解释说,“靠了岸,就进入了港区管辖范围,可以插手的部门就多了,什么打私办的、工商的、边贸缉私队、港务管理局,多着哪,就像鲨鱼闻到血腥味,‘呼啦’一大群就围上来了。”军官指了指货轮,“这是块肥肉,谁抢到手,罚款就归谁!靠岸?一靠岸,弟兄们这,;天3夜的西北风就白喝了!”
军官越说越气愤,胸脯胀得一起一伏。
翻译听了军官这番话,耸了耸肩,摊了摊手,一颠一颠地走开了。
船吊吊不动,靠岸又靠:不了,好不容易打着公安厅的旗号,开了绿灯,特准放行,现在峰回路转,又“卡壳”了。李港龙急得说不出话来。他能不急吗?在他从香港动身前,收到货主最后通牒似的传真:“天气炎热,几十吨水果堆在仓库里将会腐烂,如贵公司未能如期将设备运到,本公司将拒收,并追讨赔偿损失。”现在距最后限期还有四天。倘若明天可以装运,从防城港出发,日夜兼程,要两天两夜才抵达广东惠州,尚能赶上交货限期。如果聚耽搁明天,那两台设备,对他而言,无异两砣子废铁,轧都把他轧死。
李港龙虽然内心急得火烧火燎,但又不便流露于形色。
“明天无论如何要把货运走!”李港龙强抑燥火,用近乎哀求的语调对军官说,“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你能不能再通融通融?”
“办法不是没有,”军官慢条斯理地说,“这还得请李处长帮帮忙。”
“请我帮忙?”
“对!”军官接着说,“要靠岸可以,李处长协助做做工作,让那些货主缴些罚款来,这样我们也好向上峰交差,咱们弟兄也可以得一些奖金,不会白喝西北风,李处长,你看怎么样?”
“这……”李港龙犯难。
“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到,即使我点了头,同意放,弟兄们也不会答应。李处长,那就恕我无能为力,抱歉了!”军官抱拳作揖。
李港龙见状,知道再说也是白费口舌,只有见钱才会使他开眼,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试试吧!”停了停,补充问道,“要罚多少呢?”
军官笑隧瞇地伸出一个巴掌,在李港龙眼前晃了晃:“总共五十万。
大家摊分,货值高的罚多,低的罚少,公平合理。”
李港龙看着军官那副“得戚”的样子,内心涌上一股厌恶感,但肉在刀俎,鱼在镬中,造次不得,临下船前,他蓦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道:“我上哪儿找他们呢?”
“噢!这容易,那些货主全都集中在码头边上港务局的会议室里。”
李港龙和小董、小赵一齐下到小舢舨上。小舢舨缓缓地驶离货轮,渐渐没入苍茫的夜海。
远处飘来军官的喊话:“李处长——明天——听你的——好消息——噢!”
返航途中,李港龙的心情比来时更为沉重,小董和小赵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于是大家都默不作声,只闻橹和舵拍击水面发出单调而咽吞的声响。此时,天空洒下雨点,李港龙仰起头沐着风迎着雨,舌头舔到冷雨的苦涩,心头冒起一丝酸楚。
舢舨渐渐靠岸,防城港已进入视野,岸上灯火辉煌,霓虹闪烁,虽然抵达已一整天,李港龙却无暇对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瞥上一眼。此时,李港龙虽感身心疲惫,但仍被边城夜景吸引,在近海的方位上,端详了这座崛起的新市镇。
在李港龙的眼里,防城港正如一个不施脂粉的渔家女,一夜之间变成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质朴未尽褪,冶艳显矫情。
由于事情办得不顺,诸多阻滞,各人都无心情投入五光十色的防城港夜生活的怀抱。上岸后,回到下榻的“金海岸”大酒店,就互道晚安,回房休息了。
李港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人眠。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偕同小董、小赵,直奔码头港务局的办公大楼。
这是一幢三层高的白色洋楼,外表看上去相当简陋,与财雄势大的港务局身份颇不相称。
李港龙找到设在二楼的会议室,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瞥见室内有十来个人,分作三堆,有的在下象棋,有的打扑克,烟味呛鼻,空啤酒罐散落一地。
屋里的人并没有留意李港龙他们走进来,没有一个人抬头望他们一眼,可能陌生人在这里进出司空见惯,没有留意的必要。屋里人全都在聚精会神地下棋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