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形，李港龙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站在一旁观战。下象棋的战况激烈，红方兵临城下，蓝方危在旦夕。打扑克的激情进发，一伙在玩“拱猪”，一伙在打“锄大地”，输者被罚脸上贴纸条。一个“倒楣鬼”，手运极差，次次皆输，额上、颊上、鼻子、下巴，甚至耳朵都贴满纸条，简直是“脸”无完肤。李港龙站了好一会，仍然没有人瞅他一眼，仿佛当他是透明的隐形人。李港龙心想，这样枯站着不是办法，终归要开口，于是壮着胆开腔道：“各位，打搅一下，请问你们是不是那条越南船上的货主？”
这下有人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但没有人吱声，又埋首全情投入棋牌战局。
李港龙着实急了，提高了嗓门问道：“你们怎么都不关心一下自己的货呢？”
还是没人理他，甚至连头都懒得抬。对于这帮怪人，李港龙反而显得局促不安，不知所措了。
“你们都是哑巴吗？”李港龙吼道。
“你是新来的呀？”一个操着湖南口音的汉子直不楞登地甩过一问话，“第一二次跑边贸吗？”
总算有人答话，不管中不中听，李港龙心中窃喜，谦卑地答道：“是，小弟是初跑边贸，请老哥多多指教。”
“出去！”湖南客粗着嗓子喝道，“从码头上往下跳，喝几口防城港的咸水再说。”
湖南客的赐教，引起哄堂大笑。
这阵笑声，笑得李港龙张口结舌，又急又窘。
“大家别笑，”小董站出来打圆场，“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解决吧。”
“想办法？有什么办法可想？”一个穿着梦特娇T恤的胖子反问。
李港龙接过胖子的话茬：“他们说罚款就放货。”
“罚款？罚多少？”胖子续问。
“50万。”李港龙说。
哈哈哈……屋里的人爆发出掀屋揭瓦的笑声。李港龙被笑懵了，搞不懂这有什么好笑。
“你们笑什么？”李港龙傻兮兮地问。
他这一问，大家愈发笑得大声，有人笑得前俯后仰，有人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好了，好了，”李港龙直着脖子嚷，“那你们说罚多少吧？他们让我跟大家商量商量。”
笑声终于稍歇。湖南客走过来，左手搭在李港龙的肩上，右手叉开五指摊在李港龙鼻前。
“五万？”李港龙猜。
湖南客又摇摇头。
“五千？”
湖南客又摇头。
“到底多少？”
“五角！”
笑声再度爆发，湖南客真会捉狭，有人笑得做了滚地葫芦。
“你们这样子，他们肯定扣住不放。”李港龙悻悻地说。
“他敢？”穿“梦特娇”的胖子狠狠地说，“睬他都傻！把他们晾在海上，我们在这里叹冷气，他们在海上风吹日晒，看他能挺多久。”
李港龙终于明白，这帮人都是“老雀”，被抓被扣，司空见惯。他们在施“拖”字诀，打消耗战。但他拖不起，交货期限迫在眉睫，莫说拖几天，就是误过今天，对他个人事业发展而言无异是遭受一次“滑铁卢”。想到这里，不禁愁上眉头。
湖南客似乎看透李港龙的心思，安抚道：“放心吧，不会拖多久，估计今天不放明天放，这不，这群老猫都已经闻到腥味了，聚在这里等收货哩。”
“真的吗？”经他一说，李港龙稍感宽慰。
“骗你干么？他们已经晾在海上三天两夜了，大白鲨都快晒成虾姑了，还能挺多久？”
李港龙默然，湖南客又说：“再说，咱们的货都是公家的，谁扣谁呀？除非你是港商，才会让那些‘鲨鱼’咬一口。”
“咱们也是公家的。”小董敷衍着说，他看再呆下去也摸不出什么门道来，便招呼李港龙和龙和小赵，“咱们走吧。”
李港龙向大家告辞，握着湖南客的手连声道谢。
“甭客气，不打不相识，走好。”湖南客送到门口挥手道别。
经过窗口，往里一望，李港龙看见那帮货主已迫不及待重开战，继续他们的棋章牌局。
下了楼，走出码头的大拱门，李港龙站在街头的十字路口，此刻该上哪儿？干什么？他陷人彷徨，在他的记忆中还未尝到过如此坐困愁城、一筹莫展的滋味。
“李处长，李处长。”背后传来呼唤声，李港龙顿时反应过来，可能是在喊他。回头一望，瞥见来人正是巡逻炮艇上的那位军官。
他骑着一辆全身都响只有铃铛不响的自行车，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追上来。今天他穿了一套军装，从肩章上识别他是一名上尉。
他把那烂自行车往路边的树旁一靠，抹着汗喘着气说：“李处长，我到处找你，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
李港龙跟他握了握手，问道：“对不起，还没请教贵姓哩。”“免贵，小姓胡，古月胡。”他边说边比划着。“噢，胡上尉，找我有事吗？”李港龙明知故问。
“唉，你忘了？昨天托你协调罚款的事，怎样啦？”
“喔，我见过他们……”
“怎么样。怎么样？”胡上尉急得有些口吃。
看到这位低级军官猴急的样子，李港龙想起了湖南客的预测：他们挺不住了。他暗中提醒自己，对他的态度要强硬一点。
“他们说，一分钱也不给。”李港龙回答道。
“什么？”上尉咆哮起来，脸涨得通红，“这帮家伙，不见棺材不流泪，这回给他们动真格，扣死它！”
李港龙看出他色厉内荏，软中带刺地对他说：“胡上尉，货你可以扣住不放，越南船、越南船员怎么办？你也扣住不让走？”
一语击中要害，胡上尉气得直跺脚。
胡上尉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反问道：“李处长，你看这事怎么办？”
李港龙乘机进言：“我看，放，终归要放，迟放不如早放。”
“不行！没这么便宜的事！”胡上尉像被峰螫了一下，撇下李港龙他们不顾而去。
李港龙被胡上尉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他想这下连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懊丧至极。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李处长，等一等！”胡上尉又返回来，边跑边喊。
“什么事？”李港龙停下脚步。
“你说放，亲自向我们的大队长说去！”
“好哇。”李港龙一听喜出望外，“今晚我请客，大队长和艇上的弟兄们都来，地方你选。”
“丽苑海鲜酒家好吗？”
“好！我去订房，六时恭候。”
“六点半吧。”
“好，一言为定！”
李港龙紧紧地握着胡上尉的手，仿佛生怕一松手，就会让他跑了。
胡上尉好不容易才把手抽回，又分别与小董、小赵握了握手，才告辞而去。
“六点半，别忘了！”李港龙朝着上尉的背影又叮嘱了一句。
李港龙在防城港的遭遇，可谓一波三折，柳暗花明。
小董和小赵见事态又有了转圜的余地，都对李港龙表示祝贺。李港龙也对他们表示谢意。
他说：“这次多亏了厅里的帮忙和二位的协助。要不然我可真的要流落防城港了。”
“李先生过奖了，其实我们根本不懂得做生意。这次处长派我们俩跟你来，实不相瞒是作了交待的：如果是正当贸易，我们就予以协助，否则就不插手，要我们见机行事。想不到碰上这么多麻烦……现在总算雨过天晴了，今晚可以一醉方休了。”经过两天的相处，小董与李港龙熟络了，把心底的话抖了出来。
一直沉默寡言的小赵，这时也显得有些活跃，他问道：“唉，李先生你怎么认识我们王处长的？”
“噢，是一位深圳公安局的朋友介绍的，他是广西人，跟王处长是老乡。”李港龙答道。
“就这么简单？”小赵表示怀疑。
“就这么简单。”李港龙肯定地回答。
李港龙深深地吸了一口带有腥味的海风，心情特别轻松，他忽然对小董、小赵说：“为了感谢你们的帮忙，我决定将这单生意的盈利全部捐给广西社会治安基金会。”
“谢谢李先生！”小董、小赵都很高兴。
“唉，怎么叫我李先生？今天晚上还得叫我李处长，别在他们面前露了馅。”李港龙俏皮地说，“我这处长，明天凌晨零时失效，哈哈哈……”
小董、小赵也都笑了。
入夜，华灯溢彩。
丽苑海鲜酒家，装修富丽堂皇，庭柱盘龙附凤，鎏金描银，大堂食客满座，飞盏流觞。
李港龙订了一个厢房，叫做“马可波罗厅”。乍一看，李港龙觉得挺不协调，酒楼装修是中国宫廷式的，厢房的名字却取了个洋名。回头一想，倒又觉得这和防城港现状颇配衬。街头上常见西装配拖鞋，XO当茶喝，葡萄酒混雪碧。这样怪趣的现象，正是从传统急速跨越到现代，在时代管弦变奏曲中，夹杂的丝竹檀板的不谐音。
李港龙六点已在此恭候。时钟刚搭正六点半，门外就传来一阵朗笑，声如洪钟。李港龙揣测海上炮艇巡逻队大队长已到，未见其人已闻其声，这位大队长一定是一个牛高马大的大块头。一点没错，当大队长跨人房门时，李港龙见到的是一个膀大臂粗的“大猩猩”。
大猩猩一进门就嚷：“哪一位是李处长？”
李港龙连忙站起来，向他欠了欠身。
“噢，久仰，久仰，”大猩猩伸过硕大无朋的手握着李港龙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一面说，“坐，坐。”一面先自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上座。
巡逻队来了七八个人，正好一桌。
各人刚入座，不等李港龙开口，大猩猩又嚷开了：“李处长，胡指导员已经向我汇报了，妈格巴子，那些老油条不把咱们弟兄看在眼里，下一趟别撞在我的炮口上，撞上了，非叫他跪地求饶不可！”
“这次给大队长添麻烦了。”李港龙一面替他斟酒一面投石问路。
“哪里的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猩猩端起酒杯，一仰脖，“咕噜噜”就把一杯白酒倒进喉咙。
“大队长，英雄海量啊！”李港龙恭维道。
“你这是拍我马屁！哈哈哈……来，再来一杯。”
“三杯，三杯！”士兵们起哄。
“好，三杯就三杯！”大猩猩连干三杯巴咂着嘴，连声赞道，“贵州茅台，好酒，好酒！”
“大队长……”李港龙刚要开口，大猩猩就截住话头。
“哎，李处长，不用说了，看在你的面上，一句话，放！”
李港龙一听，心头大石即时落下。李港龙心想，这个大猩猩真是海上一霸，他的话就像圣旨，说一不二，不敢违抗。
“来，为了表示感谢，我先敬大队长一杯。”喝罢，又斟满，举杯道，“再敬各位一杯！”两杯落肚，有点微醺，他的酒量很浅，易醉。
“哎，”大猩猩突然抓住李港龙的手腕，说道，“李处长，你的手上戴的是劳力士，戒指是玉面的，捞得不错哇！”
李港龙一惊，这个大猩猩粗中有细，眼尖，竟然发现他穿戴上与处长身份不符的破绽。李港龙心想这场戏还得演下去，反正他已答应放，反正他这个冒牌的处长凌晨就自动失效。借着几分醉意，故作豪放不羁，扬声道：“人‘商’随俗，打肿脸充胖子，没办法。”
“我打肿了脸也充不了胖子，还是你活得潇洒。”大猩猩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来，干了，吃菜吃菜。”李港龙招呼大家吃喝，试图转移话题。
大猩猩夹了一只鲍鱼，嚼着，咽下肚后，意犹未尽，又把活题兜回来，说道：“听说李处长是第一次搞边贸，现在我们认识了，今后可以多搞嘛。只要事先打个招呼，把船停在公海指定的浮标处，我们派炮艇护送进港；岸上，让公安配合封路办案，那就万无一失了。”
“难道搞边贸有那么大的风险吗？要动到武装护送这么大阵仗？”李港龙问。
“那当然。”大猩猩压低了嗓音，说，“都是自己人，不瞒你说，海上有许多大鲨鱼：海关啦、公安啦、打私办啦、还有我们啦，等等，等等。
先下手为强，谁抓到，谁就得罚款提成和奖金。海关最厉害，它们有线眼，境外的船公司收了货主的运费，再向海关告密再吃举报奖金，所以海关的信息最灵通，船还离目的地头300海里，它就出海拦截，一抓一个着。”
大猩猩越讲越兴奋，滔滔不绝，还要接着往下讲。胡上尉觉得大队长已经喝多了，酒后失言，就站起来替他顶酒。
这顿饭局，吃了两个多小时，喝了四瓶茅台。大猩猩确实醉了，不停地打着酒嗝，胡上尉搀扶着他走出酒楼。
临分手时，李港龙追问道：“大队长，那你说什么时候放呢？”
“怎么？”大猩猩醉眼惺忪地望着李港龙。
“这批货很急……”
“很急？现在就放！”大猩猩一把推开胡上尉，命令道，“去！现在就去放了！”
“是！”胡上尉领着士兵们奉命而去。
李港龙要上去扶他，大猩猩摆了摆手，说：“我没醉，你去码头接货吧。”说罢，他钻进了等候在门口的吉普车，开走了。
李港龙和小董、小赵急忙赶往码头。
十点多钟，越南货轮起锚鸣笛，调头向码头驳岸驶来。
李港龙高兴得心都快跳出胸口。
一个小时后，码头的大吊车把两台设备吊到李港龙雇来的载重车上，用钢丝绳索固定好，办了出港手续。一切搞妥后，李港龙决定连夜赶路。
夜行货车，驶出防城港，驶上了弯弯曲曲、崎岖不平的山路……
身后，南中国海的涛声，一阵阵拍打着岸边，像大海轻轻的叹息，随雾涌进，弥漫在山路上。
李港龙想：以后再到防城港，只来看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