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坐吃山空。”几年后,董德成带来的浮财已典当得七七八八,陷于经济拮据的困境。他正忧心忡忡,忽闻马山村发现了煤矿。矿主在港九各地招募劳工,董德成灵机一动,何不搏一搏?于是他登高一呼,老兵油子齐应,跟了总管工董德成,扛起鹤镐铁锹,进了马山沟,打井掘洞,当了煤黑子。
郭桂香也跟着进了山,在这里开了一爿士多店,这是必须经过董德成特许的。士多店实际上是董德成的小钱庄,郭桂香则是他的黑市夫人。
矿工生活虽苦,但毕竟有了固定饭碗,老兵们也都凑合着陆续讨了老婆,在此生息繁衍。全盛时期马山村有几百户,上千人口,山沟里崛起一座喧闹的小村镇,而且是清一色行伍出身的“北佬”天下。但好景不长,迨至20世纪60年代初,外埠廉价煤源源倾销香港,马山村顿遭厄运,矿场倒闭,矿工星散。但是董德成和他的大部分部属留下了,自我放逐于苍茫的大山里,不愿重返外部世界。
贫穷、愚昧吓跑了村里的年轻人,他们翅膀一硬,就都飞了出去,没有一个“凤还巢”的。马山村剩下几十户,300多口人,而且大多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垂垂老矣的阿兵哥将此视为人生的终点站,打算抛尸在这块异乡玄土了。
董德成老得连门槛都懒得跨出一步,但他仍守着心中的梦园,他常常喃喃地默念着心中的《般若心经》:生为民国人,死为民国鬼。
马山村寂寂地走着,在时光隧道走了20多年,外界的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在这潭死水中掀不起纹丝涟漪。
但今天,却被一个女人搅得地覆天翻。
“祸水,祸水!”董德成感到一阵心绞痛。
郭桂香两天前已经得到董家嫁女的消息了,那是伍大傻亲口告诉她的。
她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震惊。
那天中午,在她店里打零工的伍大傻匆匆跑来,把她拉进柜台后的里屋。
“死鬼!这几天钻到哪个洞里去了?”郭桂香嗲声嗲气地怪嗔。
“有事哩!”伍大傻翕动着厚嘴唇。
他正要说出什么事,郭桂香却急不及待地扯着他的裤头,另一只手搂着伍大傻的腰板,一对肥奶在他胸前蹭着,春情荡漾地说:“这个时候没人,来吧,我现在很想……”
“你这母狗,大白天=F那事?”伍大傻掰开她的手。
“怕什么哟,你还害臊?”
“叫人撞见要‘浸猪笼’的!”
“你无妇,我无夫,孤男寡女怕什么浸猪笼?”
“我就要讨老婆了。”伍大傻终于说了出来。
“讨老婆?”郭桂香一怔,扑嗤笑出声来,“除了我,还有女人看上你?”
“真的,真的!”伍大傻一急,口吃起来。
郭桂香扁着嘴,学着伍大傻的口吃,哈哈大笑,伍大傻更急了,越急越词不达意。郭桂香见他的窘态,笑得更响了。
她今年四十开外,体态丰腴,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平日里,总是浓妆淡抹,打扮得花枝招展。虽然身居这偏僻的马山村,也从不吝啬胭脂水粉。她是个“大哺乳动物”,一对奶包几乎要将薄衫绽破,领口又总是有意无意地松开一只纽扣,露出半截白生生的酥胸,豁敞的短袖口下一片黑茸茸的腋毛。最要命的是那股骚劲,叫男人们多瞧几眼都会想入非非。
可是,马山村除了这个50出头还是光棍一条的伍大傻外,没有人会欣赏她,也没有人值得她勾引,颇似路柳墙花,孤芳自赏。
她开的这家士多铺,是马山村的独家店,也是董德成特许的“专利权”,掌管着全村的油盐酱醋,因此,尽管马山村人清贫,她的生意还是不愁的。
因与董德成有“约法三章”在先,他们之间没有来往,不过,暗里却仍有联系,媒介就是通过董德成安插在店里打零工的伍大傻。每个月尾,她都要托伍大傻带给董德成一个大信封,里边装着给他的“分红”——士多店是董德成的“小钱庄”哩,马山村没人知道这个奥秘。
伍大傻在店里干粗活,卸货送货,卖牛力气。他是马山村唯一还能跟女人上床的汉子,碰上“士多西施”的女老板,干柴烈火,很快就做了伊人的“入幕之宾”。这事当然瞒不过董德成,他不仅不干预,而且有人告发两人奸情时,他还加以掩饰。实际上,当初安插伍大傻进士多店,是董德成精心布下的一着棋:让他们勾搭成奸,才能稳住郭桂香,保住“小钱庄”。
不过,他们要结为夫妇,董德成可不答应。他要把伍大傻招赘,作为东床快婿,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延续马山村这个“独立王国”的气数。
郭桂香和伍大傻当然不知道他们早已陷入董德成布下的网里。
伍大傻说他要讨老婆,郭桂香哪里会相信,她笑个不停,连眼泪也笑出来了。
“别笑了!”伍大傻吼道,“我说的是真的,后天就要办喜事了!”
郭桂香这才戛然止住笑声,问道:“真有人嫁你?谁?”
“董阿珍!”伍大傻说。
“阿珍!”郭桂香惊叫起来,“她还是个孩子呀!你真要娶她?”
伍大傻沮丧地说:“我有什么办法,董老爷硬要我这样做!”
“他要你吃屎你就吃屎?”郭桂香气得发抖,“我的肚里怀了你的骨肉,你还三心两意,你们男人的心肝都是喂狗的!”说罢,她呜呜地哭泣起来。
伍大傻慌了手脚,他不知如何劝慰郭桂香。
“董德成,老乌龟!我不怕他,我要找他算账!”郭桂香像母狮般咆哮。
董家院子里,双方对峙了许久。郭桂香终于打破沉寂:“好,你不把伍大傻交给我,我就抖开你的老底!”
她一口气像爆豆子般诉说了董德成怎样嫖上她,又怎样抛弃她,后来跟她订了“约法三章”,把她带到马山村,给她开士多店的“特权”,而这士多店又怎样成为他的地下“小钱庄”……
郭梓香大爆内幕,村民听傻了,他们将信将疑,不断拿眼光瞟董德成。
董德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变成紫酱色,他怒喝道:“住口!”
郭桂香根本不予理睬,她仍滔滔不绝地数落。
“去!”董德成对站在身边的伍大傻用命令的口吻说:“掴她的破嘴!”
一向唯命是从的伍大傻,第一次没有立即去执行老上司的命令,他趔趄不前。
忽然,一阵闷雷滚过,山雨欲来。
郭桂香见董德成指挥不灵,冷冷一笑。
“不要脸的骚货!”董德成失去了自持力,骂道。
话音刚落,郭桂香回击:“谁不要脸?把自己的女儿当猪崽卖了,硬逼20来岁的黄花闺女嫁给50好几的人,只有你这老不死才做得出!”
雷鸣电闪,庭院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白光,映照出董德成煞白、哆嗦的脸。
一直站在人群中,默不作声的董阿珍,担心父亲气得心脏病发,开口道:“嫁给伍大傻,是我自愿的,不关阿爸的事!”
阿珍这么一说,人群中就有人责问:“阿珍自愿的,关你什么屁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郭桂香昂首宣告,“阿珍是我的女儿!”
此话一出,全场震愕,人们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郭桂香不慌不忙地说:“当年,老鬼和我相好,很快就怀了阿珍,问问老鬼,阿珍是谁生的?”
人们把目光投向董德成,董德成垂下眼皮,无言以对。阿珍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捂着脸,哭着跑回屋里。
郭桂香指着董德成,凛凛地说:“现在,老鬼又导演了母女争夫的丑剧,是谁不要脸?我又怀了大傻的骨肉,老鬼硬要拆散我们,算不算伤天害理?”
人群骚动了,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董德成感到心脏供氧不足,胸口窒胀,有点支撑不住。但他仍强打精神,想作最后一击,压倒对方。
他又对伍大傻喝令:“大傻,给我狠狠地教训这个臭婆娘,去!快去!”
伍大傻在董德成的威慑下,进退两难,哭丧着求情:“老……老爷,放过她吧!”
啪!董德成怒不可遏,举起拐杖,像对待畜牲一样鞭笞伍大傻。
伍大傻抱住头,任凭拐杖雨点般落在身上,仍逡巡不前。郭桂香像被激怒的母狮,冲上前来,要保护伍大傻,伍大傻见状,立即跑出来,把郭桂香搡回院场中。
骤雨,落下来了,噼噼啪啪像箭簇般射向地面。
院场中并立着郭桂香和伍大傻,他们像被驱赶进角斗场的两只牛。
上演一场灵与肉、沙与血的搏杀!
董德成拔出腰间的短剑,扬手掷出,短剑落在伍大傻脚边。
伍大傻真正傻了,他不知如何是好——面前,是他生命中的女人;背后,是他追随了一生的主人。
这是威与情的交锋,权与理的抉择!
伍大傻在雨中伫立了许久,一动不动,任雨水在脸上流淌。
人们都挤在屋檐下,黑压压的眼睛都注视着风雨中的一对男女,他们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
伍大傻终于动了,慢慢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短剑。他握着短剑,一步一步,逼向郭桂香。
人们瞪大眼睛,屏息凝视,郭桂香瞪大了眼睛,没有退怯。
突然,伍大傻举起了短剑,寒光一闪,“卟”地一声,短剑插进了自己的腹部,那么响,那么沉,鲜血进溅!
人们惊呆了,郭桂香惊呆了!
伍大傻痛楚地佝偻起背脊,短剑没人很深,他握着剑柄,鲜血汩汩地涌出。他踉跄了几步,终于“咚”一声沉重地摔倒在地上,倒卧在血泊中。
郭桂香惊醒过来,扑上去,把伍大傻搂在怀里,连声呼唤着:“老公,老公!不要吓我,快醒一醒呀!”
他们抱作一团,雨水将鲜血化开,环绕着他们像一幅教堂婚礼铺垫的鲜红地毯。
伍大傻渐渐苏醒过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笑容,他喃喃地说:“我不会死的,是么?”
郭桂香惊喜地点着头,泪珠滚落在伍大傻的脸上。
伍大傻喘着气说:“我再没有欠他什么。!”
郭桂香瞪了董德成一眼:“你本来就没欠他什么!”
她俯下身去,亲吻着大傻。尔后,她轻轻地拔出短剑,撇在地上,从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条,替伍大傻包扎好伤口,吃力地扶起他,慢慢地往外走。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仿佛这世界只有他们俩人的存在。
眼前的一幕,令在场的人全都呆了。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濛濛的烟雨中,人们才如梦初醒。
人们正待离去,忽然有人惊呼:“董老爷出事了!”人们这才注意到,董德成瘫倒在藤椅上,面如土色,嘴唇发黑。大家又是一阵惊慌,七手八脚把董德成抬进屋里。
董德成经受不住过度刺激,心脏病猝发,一下子陷入昏迷状态。经过一番灌救,好不容易才回过气来。
董德成醒来的时候,骤雨已过,天空放晴。村里人决定把董德成送到外面就医。
他们临时扎了个担架,挑选两个尚有余力的老人,协助阿珍把她爹抬到离村子一里多远的车站。
此时,已是落日熔金、残阳如血的傍晚时分。
董德成从昏厥中再次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担架上,他知道自己正被迫走出与世隔绝的天地。他闭上眼,横一横心,拼足体内残存的气力,一翻身,从担架上跌下。沿着斜坡骨碌碌朝山下滚去。最后停在芦苇丛旁。
“爹!”阿珍发出悲怆的呼叫,空谷叠应着回声。村民闻讯赶来,肃立坡上,看着董老爷的躯体,像一个巨大的“!”号,横在坡底。
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在通往外界的另一条山路上,郭桂香用板车拉着伍大傻,正走出山镇的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