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信由你,在香港如此繁华绮盛之地,却有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它就是地处九龙半岛丛山中的马山村。
这是一个被现代社会遗忘的角落,实际上它已经存在40多个春秋了。人们只知道,那里曾经是个煤矿区。矿厂倒闭后,一些矿工及其家属留下了。除此之外,那里的情形外间所知甚少。
直到最近,那里爆出一条大新闻,外界才对它瞪大了眼睛。
丙寅夏秋之交。
马山村笼罩着喜气洋洋的氛云。董老爷择定黄道吉日,明天就要招赘进门,全村人都出动了,帮忙张罗喜事。村东头董家院子,人进人出,蚂蚁搬家,蜂忙蝶乱。也难怪,这个村子,20多年来,只有白事没有红事,只见抬棺木,不见抬花轿,而今居然有人嫁女招亲,更何况是董德成老爷的千金于归之喜呢?
谁也没料到,到了中午时分,却晴天霹雳,爆出一件大事来。
院子里传来了高音喇叭般的呼喝:“董德成,滚出来!不要做缩头乌龟!”
谁个吃了豹子胆?竟敢如此辱骂董老爷,拣这种日子踢庙,犯众怒,分明和全村人作对!
人们定睛一看,原来是她——士多店的老板、花名“士多西施”的郭桂香,她站在院子里,戟天戳地,大喊大叫。
郭桂香的叫骂像在乱哄哄的蚊群中喷了杀虫水,人声哑了,人们呆在原地,与其说惊愕,不如说脑神经转不过弯来。
屋内,一直坐在藤椅上的董德成老爷缓缓地站起来,吐出一句:“她终于来了!”似乎他早已料到要发生的事,静待多时。
“老爷,别理她,她疯了!”,准新郎伍大傻趋前劝阻。
“滚开!”董老爷喝道,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往外走。走到宅前的屋檐下,站定了,他用命令的口吻对伍大傻说,“搬张椅子来!”
伍大傻岂敢怠慢,搬来了藤椅,扶董老爷坐下。正在试婚纱的董阿珍也跑了出来。村民们不论原先在场的,还是闻讯赶来的,都站到屋檐下。
董德成穿着一套旧军服,每逢节庆或有要事的日子,他就会从箱底翻出这套军服,胸前缀上叮当作响的各种军功勋章,腰间还佩上一柄带鞘的短剑,显得凛凛不可侵犯。
于是,院子里形成壁垒分明的两条阵线:一边是董老爷和几乎全村的人;另一边只是单刀赴会的郭桂香。
全村人站到屋檐下是很自然的,因为董德成德高望重,是这个村的权力象征;而郭桂香向来在村民的眼中是放荡不羁的骚婆娘。况且,正午的太阳这么大,看热闹,也得捡个阴凉的地方。
董老爷冷峻、威严地端坐在檐下的藤椅上,他像一截中世纪的断崖,板着铁青的脸孑L,一言不发,沉默中透出迫人的威慑力。
郭桂香毫不示弱,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像一株沙枣柳伫立院中,头发被太阳晒蔫了,汗渍渍地贴在额头上,两眼却喷着不屈的火。
双方对峙了半晌,郭桂香甩出一句话,像炮仗爆响。
“董德成,把伍大傻交给我,他是我的男人!”她挺着肥大的胸脯,仿佛在向全世界发着宣告。
哗!话音刚落,屋檐下骚动了,发出了嗡嗡营营的议论声。有的老妇人骂出声来:“不要脸的骚货,偷汉子当吃生菜!”“打上门来抢老公,莫便宜这个破鞋!”有的更摩拳擦掌,欲施展她们的五爪辣,只要董老爷使个眼色,就会立即扑上去撕烂那女人的嘴皮子。
董老爷却纹丝不动,他像道行高深的老僧,似乎不为尘俗所扰,其实心底潜流暗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这个打上门的女人的不寻常的关系,知道这场“夫婿争夺战”的内情,并清楚地意识到,这场风波弄不好将使他声名扫地,甚至马山村的历史到此中断。
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此仗许胜不许败,倘若他败退,整个世界仿佛将会从脚下崩坍下去。他曾经是一名军人,官拜少将师长,身经百战,而今日的一仗,也许是他命程中的“滑铁卢之役”,和四十多年前逃离大陆前夕的一仗一样,将是他一生的转折点。
董老爷的这些内心活动,旁人当然不易察觉。他一脸冷漠,露出一副对骂街泼妇不屑一顾的神情。他已经衰老不堪,发颓齿摇,唯独那鹰隼般的目光,依旧犀利逼人。他把目光从那女人的脸上移开,朝远处望去,以掩饰心悸,镇定情绪。他的目光越过前面苍蓝的山脊,随着延绵起伏的曲线游移而去。
那是海岸山的余脉,自广东潮汕迤逦而下,宛如一群野马奔涌至九龙半岛的大陆架边缘,蓦然发现前面一片汪洋大海,已无去路,于是抖鬃扬蹄,溃成散军,没人九龙半岛的十万丘陵之中。马山村就像一颗疣瘤,长在群山的夹肢窝里。
1949年夏,凋敝、冷落的南国边陲小镇深圳,突然人嚣马啸,尘土蔽空,溢淌着黄粥粥的人流,村道上、山路上,仍有影影绰绰的队伍赤练蛇般向这里移动。这帮人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刚走出原始森林的部族。小镇的街道上子弹、弹壳、枪栓羊屎般撒了一地;空气中混杂着汗臭、烟草味和咒骂声。人们争先恐后涌向中英交界的罗湖桥头。
在车站的一块空坪上,董德成脱下了“黄皮”,换上团纹乔其纱长衫,俨然像个小财东,他把藏有金银首饰、美钞、“袁头”的布褡子缠在腰间,一切拾掇停当,望了望天色,嘘了口气。见马弁伍大傻仍持枪护卫,慎防旁人搏乱抢劫,董德成冲他说:“大傻,快换装,准备过桥!”
伍大傻噢地应了一声,听从主子的指示,卸下枪栓,退出弹匣,然后把枪高高地举起,砸向路边的一块石头。他摔掉帽子,剥下军装,换上乡下人的短褂,默默地跟在董德成后面,挤向前去。
两个月前,他们还在硝烟弥漫、烽火满天的长江前线。蒋介石委任汤恩伯为江防司令,企图凭借长江天堑阻挡共军南下。调集了七十余万军队、十六架飞机、一百二十艘舰艇,沿江布防,构筑海、陆、空立体防线。汤恩伯夸下海口:投鞭断流,钢铁防线。可是,曾几何时,共军一发起进攻,万帆齐发,横渡长江,只一冲,“钢铁”防线顿时变成“豆腐”防线,稀里哗啦垮了台。
奉命驻守在长江南岸某重镇的董德成师部,连共军的影子也没见到,就像一片落叶,被前头潮水般溃退下来的败兵卷起就走,接下来就只恨爹娘少长一双腿,日逃夜逃,边瞌睡边逃,一路逃到这边境,再化装成难民,逃往香港。
抵达香港,董德成收拾残部,立即向台湾方面呼援,要求派船将他们接走,但是迟迟得不到答复,他们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台北一纸电文,却是:就地遣散,等待变局。
兵哥们破口大骂:“操他娘的,咱打生打死,到头来被扔在这儿等饿死!”骂也白搭,只能出出鸟气,接下来就要为填饱肚皮盘算。这些阿兵哥,一无技术,二无资本,只好充当地盘小工、码头苦力、街头小贩,成为社会底层的生力军,贫民窟最基本的一群。
董德成倒好,他靠挟带来的一批浮财,租了一层楼,当起寓公来,日子倒也过得蛮悠哉。但想起当年,他进出前呼后拥,左右大婆小妾,不禁黯然神伤。更有一帮旧部,时常向他伸手、“打秋风”,不胜其烦。
每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哭丧着脸:“我哪来的钱呢?说真的,我比你们更惨,靠伍大傻做苦工养我哩!”董德成一味哭穷,又见粗笨如牛的伍大傻把挣来的工钱悉数交给董德成,不信也得信了。怎知,半年后传出董德成要娶一名风尘女子为续弦,阿兵哥鼓噪起来:“他娘的,姓董的不是人,有钱嫖女人、讨老婆,没钱帮弟兄!”一伙人上门兴师问罪。
老兵油子列立在董德成面前,挤了一屋,像堵墙,压得董德成大气不敢出。换过去,他早喝令:“拉下去,军法论处!”可如今,沦为寓公,造次不得。这帮老兵油子拳头正攥得咯咯响,他们认为,你董德成的钱掰开两瓣,有一半是俺们的血汗,因此,你的即是我的,至少应当分享。
俺们饿饭,你老小子倒讨老婆,天道不公!
“妈的格巴子!”董德成肚里暗骂,脸上却赔笑,他哀哀地说:“弟兄们,千万莫听信谣言,我董某与大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董某发誓,诸位弟兄全都成家立业,最后一个才轮到董某讨老婆!”董德成信誓旦旦,一番话竟说得在场的老兵油子涕泪横流:“董大哥,没说的!今后砍脑壳,弟兄们也跟你跑!”
一场临头大祸就此消于无形。其实,董德成勾女人,并非空穴来风。
他确实正与一名歌娘滚红滚绿,这歌娘便是郭桂香。董德成也确实动过将此姝娶为继室的念头。现在经老兵油子一闹,吓得屁都缩回去了,不敢再提这门子事了。
董德成一开始就觉得郭桂香像一条蛇,但他仍然沉迷在她的曲线里。
初次邂逅她,是在避风塘水上夜市。20世纪50年代时,那里是夜夜笙歌,船船饮宴。董德成常到那里去消遣。
这天晚上,他正在一艘食艇上独斟独酌,忽见载着歌娘的花船滑拢来,船头坐着一位20来岁的歌娘,手抱琵琶,向董德成莺声燕语地问道:“客官,听歌吗?”
董德成已有几分醉意,被她的媚眼“电”了一下,心旌摇荡,那女子姿色一般,但体态丰腴,董德成再往船舱瞥了一眼,拱形篷楣上垂着绣有鸳鸯戏水的帷帘,心里明白,此女子不但卖唱而且“货腰”。便结了酒账,上了花船。
撑船嫂掉转船头,花船驶离喧嚣的水上夜市,驶向月色融融的海面。
听了几首粤曲,董德成早已按捺不住,一头钻进了船舱,女人也跟着钻了进来。
约莫半个钟头,一场颠鸾倒凤,雨打海棠的“戏”结束了。
董德成点根烟,看:女人从卷皱的床单上滑出来,捡着胸罩内衣一件件地扣在身上,每一个轻盈的动作,都有令他说不出的喜欢,如同看一件艺术品,因人而异,每次都看不厌。
烟袅袅地上升,使他和女人之间有一道神秘的帷幕,烟雾中看安静的女人,直到赤裸的躯体被柔和的丝绸遮住,女人系上黑色宽阔的腰带,整整衣襟,对着镜子拂拂头发。职业的女人就是比一般女人洒脱,一切恢复原状,把钱放进皮包,冷淡安然地跟着董德成又钻出船舱。
生活要寻找意外,男女之情永远是个意外。董德成竟渐渐对郭桂香产生了情愫,那女子也把可以当她父亲的董德成视为依托,当做避风港,冀望靠着他结束风尘漂泊的生涯。
谁知,这事竞走漏风声,老兵油子一阵闷棍,棒打野鸳鸯,董德成只好向女人提出分手,但女人不依,她像蛇一般缠牢董德成。那时他们已有了一个情孳之种一一女婴,董德成说女婴由他抚养,对外界妄称养女,并给女人一笔分手费,要女人离开。女人死活不依,她说天涯海角跟着他,照顾女婴。董德成怕她闹将起来,把事情捅出去,于是答应走到哪里带她到哪里,但约法三章:永不认领女婴,永不娶她为妻,永做他的黑市夫人。女人流着泪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