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似乎把谷枫锉矮了几寸。好一阵子,他把自己关在陋室里,足不出户,拼命挥毫,勤练书法,似乎要在砚池墨林中杀出一条血路,以撄谷箫锋芒。但未见翰墨成效,却闻喜讯传来——大麻子赢得美人归。谷枫突然宣布与山镇第一大美女喜结秦晋,共谐连理。消息传出,全镇哗然。后生们妒忌得都像吞了酸葡萄,说出的话也酸不溜唧:唉!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妒忌归妒忌,谷枫的婚礼如期举行。他在门口贴了一幅自撰的对联:一间七歪八倒屋;两个南腔北调人。横批是:永结同心。此联是一对新人的真实写照,盖因那大美人是上海姑娘,其父为反动资本家,20世纪60年代初被迫迁移山区改造。美女慕谷枫文才,谷枫羡美女姿色,女不嫌男脸麻,男不嫌女底黑,两厢情愿,干卿底事?
时序进人20世纪60年代中期,“文革”风暴骤起,从不走在一起的山镇二大文人,突然跳人同一战壕,挺笔为戈,纵横驰骋于街头大字报专栏。他们联名撰写揭露山镇当权派内幕的章回演义大字报,连篇累牍,炮发连珠,犀利辛辣的文笔配以俊秀刚劲的书法,教镇民围观如堵,如痴如狂,甚至半夜三更还有人打着火把,将大字报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抄录下来。
但好景不长,他们很快被打成“三家村”黑店在山镇分店的“掌柜”、反动文人。两方对立的造反派,为了表忠心表革命都拿他们当活靶,高兴了就把他们拎出来斗一斗,游游街。他们被斗得七荤八素,死去活来,然后沉入井底,无声无息。
前些日子返乡,见到一些店铺招牌乃谷枫手迹,龙飞凤舞,如见故人。听说他已与“大美人”离了婚。退休后,帮商家写写招牌,捞些外快。而谷箫则于三年前病逝了。
校园四怪
四怪,皆为山镇最高学府——镇一中的教师。
为人师表,何怪之有?
时维20世纪60年代初,某日清早,井蛙的子孙们发现,校园里来了四个陌生人:三男一女。三个男的,最老的一个,手里拿着文明棍(拐杖)。两个青壮的,一个长着酒糟鼻,上衣口袋插着牙刷和竹削的调羹。
另一个上着西装,下打赤脚,却将一双皮鞋吊在脖子上。女的,头发有点卷曲,嘴上涂着口红。他们手提行李,拖拖沓沓地穿过操场,像一班马戏团的小丑。
很快,井娃们就打探到这四人的底细。四怪都刚从一个劳改农场放出来。他们均为右派分子。让右派出来教书,实属事出无奈。一则因为山镇师资奇缺,没老师,搞到连本校年龄较大的老留级生都拿来滥竽充数,让大猴唬住小猴就算。二则,这些“家伙”在农场简直是瘟神,搅得神憎鬼厌。据说,让他们养鱼,结果全塘的鱼翻肚漂白;让他们除草,则把韭菜拔个精光。四怪中,三人是大学教授,一人是部队文化教官。
因此把他们遣送到山镇中学来,让他们重操旧业,以待罪之身,教井蛙子孙,算是废物利用,或可不白白浪费米饭。
井蛙的子孙们别的本事不大,取花名却最为拿手。于是四怪皆有了绰号:文明棍、大红枣(嫌酒糟鼻太露骨)、西装友和花蝴蝶。
四怪不仅装束上怪,而且举止上也怪。
文明棍,教英语,他常叼着大烟斗,手执红木拐杖,迈着尺寸几乎相等的方步,在校园里漫步,活像一只企鹅。有一天,骤雨突至,人们纷纷走避,唯见文明棍仍不慌不忙,步步合尺地走在雨中,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跑,他答日:“跑什么?前面也是雨。”本来以为这只是一则酸秀才的笑话,想不到现实生活中还真有这号人。
他有一部老掉牙的打字机,每夜滴滴嗒嗒像雨点响个不停,文明棍戴着老花镜在为井蛙打补充教材。窗棂的灯光总是亮到深宵。
大红枣,教地理。他虽是部队文化教官出身,但脾气出奇地好。
有一次,讲到东北物产丰饶,有什么什么。突然一井蛙举手发问:“有没有大红枣?”众蛙哄堂大笑。他不知井蛙们笑什么,蔼然解释道:“大红枣主要产自山西,莫搞错了。”井蛙又问:“那你是山西来的么?”众蛙笑声如雷,而他仍未察觉井蛙是在嘲弄他的红鼻子,依然和颜悦色地答道:“不,敝人乃湖北人氏,请记住,也莫搞错了。”
井蛙笑到气咳。
西装友,教俄文。井蛙们常为俄文难以记诵所苦,便用汉字来标注俄文词语的发音。如俄语“公共汽车”,下注汉子“阿姑大肚子”;俄语“再见”,下注“打死李大娘”。井蛙发明的注音法,当然不准。而西装友又特认真,差点音都不行,总是一次又一次纠正,有时一个词领读数十次,经常读到唇干舌燥,汗湿声嘶。
花蝴蝶,亦授俄文。她特爱美,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这山镇不知漂亮给谁看。她又特严厉,上课时,一发现有人心不在焉或打瞌睡,她的粉笔头就会飞过来,而且弹无虚发,很准。她还特爱留堂,功课不好的井蛙,常被她留下补习,动辄几小时,天天如此,而她的胃病也日重,人比黄花瘦了。
几年后,四怪都相继离开了山镇中学,他们走的时候,井蛙们都哭了。他们帮山镇中学捧回了一面锦旗,上书:省教育先进单位。
疯子阿贵
阿贵,乃吾小学同窗。因家贫,上完小学便辍学务农去了。阿贵是“文艺迷”,种田之余,沉湎于吟诗作曲、吹管弄琴之乐。诗,日写夜写,积了好几箱箧,却不见有一个字变为铅字。乐器玩了几年,笛子吹得像杀猪,二胡拉得像锯木。但他依然乐此不疲。
他爱唱歌,尤爱唱山歌。可偏偏生就一副鸭公嗓,不堪入耳。但他却曲不离口,不论采樵放筏,还是穿街过巷,总是边走边唱,兴之所至还手舞足蹈,旁若无人。好心人劝他:“阿贵,你肚子里的墨水倒吊没有几滴,学什么风雅,写什么诗呢?泥脚板穿不了绣花鞋,趁早死了那条心吧。”阿贵听了一笑置之,依然故我。因此,镇民们都称他为“疯子”。
疯子阿贵当年曾干过一桩轰动山镇的“疯”事。那天,三十郎当还是光棍一条的阿贵,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挽着一位妙龄女子招摇过市。
这在井蛙眼里,无异将床笫问事搬到街上公演。镇民围观如堵,阿贵却怡然自得。这时,突然窜出一个人来,此人不是别人,乃山镇头号地痞阿勇是也。山镇人见到他都会退避三舍。他可以为一包五分钱的“大丰收”香烟,替人把仇家的脑壳敲破,谁惹了他,他就坐到那人家里吃上几天,临走还要摔烂几个坛坛罐罐。他是看守所的常客,不知已经几进宫了。
阿勇怒瞪双眼喝道:“好大的狗胆,竟敢勾引我老婆!”
阿贵淡然答道:“谁是你老婆?你问问她。”
姑娘闻言,未语已泣不成声:“我宁可嫁鸡嫁狗也不要你!”
“要不要,老子说了算!”
“呸!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流氓!”阿勇扬起下巴说。
“你是流氓,我是疯子!”阿贵吼道。
俗话说,恶棍怕流氓,流氓怕疯子。阿贵一声吼竟把阿勇打蔫了。
阿勇喉结抽动了一下,咕噜了一句:“好,有种!”掉头走了。望着阿勇的背影,人群爆出喝采声。
姑娘的父母感激地说:“阿贵,如果你不嫌弃小女……”
阿贵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撂下一句话:“回去吧,我是个疯子,没有老婆命,哈哈……”说罢,扬长而去。
阿贵还是娶过老婆的,40岁那年他结过一次婚,不过,没两年,老婆就跟他分道扬镳,带着孩子改嫁了。老婆说,跟他没法过,受不了他一天到晚摇头晃脑吟诗,咿咿呀呀唱歌,被人当做笑柄。
阿贵说:“老婆可以没有,诗不可不写,歌不可不唱。”
山镇人叹息道:这个阿贵,真是疯子,没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