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山镇,地处闽西北。四周群山屏立,环抱如井。镇中人犹如井底之蛙,有言道:夏虫不知冰,井蛙不知天。山镇与外界十分隔阂疏离,但井底亦会翻波,浮生纷陈斑彩;蛙群亦不寂寞,处世自得风流。笔者原为井蛙之一,虽离乡二二十余载,然每当夜阑人稀,常见青山人梦,时闻蛙声如鼓。那里的旧雨故知,事事物物,纷至沓来,浮现脑海。故不惮芜琐,爰笔记之。
山镇“首富”
矮金,乃我儿时心目中,世上最最有钱的人了。他在镇上老街当旺之处,开了一爿云吞面食店。
矮金,头大身短,肥到连下巴也不见了,那颗硕大的脑袋瓜就像直接戳在肩胛上,状似青蛙,走起路来,一摇一摆,钝如笨鹅。而且满嘴金牙,一张一阖,金光乍现,所以镇上人都叫他矮金,没人知道他的真名。
山镇只有一条街,东西走向,呈一字长蛇。
山镇的四面峰攒翠拥,中间一条清溪穿流而过,恰如一把利刃将山镇开膛破肚,一劈两半。
老街沿北岸蜿蜒,路面是采自山区随处可见的青石铺就。两旁低低的屋檐,像首尾衔连的蝙蝠翅膀,掩翳着老街,使得老街在光天白日之下,也显得光线有些幽黯。
当蝙蝠似的屋檐驮来了夜色,老街就喧闹起来。40多年前,那时山镇还没有电灯,夏夜,悬挂在沿街门柱上的火水灯,团着迷离摇曳的菊黄色光晕,木屐鞋咯咯咯地在青石板上响成一片。小镇的男女老幼都跑到街上纳凉、闲逛。街坊更搬了凳子、铺开草席,在街上摆龙门阵。有的干脆躺在凉冰冰的石板上“挺尸”。男的不用说都光了膀子,女的亦尽量少布,袒肩露臂,老妪更敞开衣襟,嘟噜在胸前的干瘪奶子,随着手中的蒲扇摇来晃去,啷里啷当,毫不顾忌路人的目光。
每当掌灯时分,便是矮金店铺生意最为火爆的时候。店里旱就容不下了,食客都端着碗站在街边吃,跑堂的来回奔忙送外卖到纳凉人的手中。矮金大汗嗒小汗,满面油光可鉴。一面下面氽汤,一面唱诺应客,间中还夹杂几句骂娘:“洒伊奶,这钱买命!”但是收钱的时候,还是笑到见牙不见眼,一迭连声地说:“谢谢谢谢!”
每次路过他的店铺,老远就嗅到肉面飘来的香气,引得齿颊间分泌的酸水冒个不停,刚骨碌吞下去,又一下子淹没了口腔,搞到我小时候对什么叫“垂涎欲滴”体会最深。走近看,更不得了,那钩在铺头门楣上油腻腻、黄澄澄的猪头蹄膀肥肠,唤醒了我沉睡的肠子,全都紧张地蠕动起来,隐隐作痛,用力捂着肚子,腰都直不起了。我的眼珠子,简直要从眼眶里跳出来,跳到那汤锅里去了,因为那锅里,猪骨头正咕噜咕噜地在沸水中翻滚。
矮金手持双刀,袒胸露肚,威风凛凛地站在砧板前,活像《水浒》里那个“镇关西”。他飞快地剁着肉,肚皮一颤一颤,肉星沫子四溅,笃笃笃笃,嗬,那可真是世间最美的音乐了。从矮金手中接过找赎的钱,拧出的油水可以炒菜哩!在那缺肉寡盐的日子,他阔得直叫人暗暗咒他。
矮金惧内,他老婆像一扇门板,如果看到她把双腿乱蹬的矮金挟在胳肢窝下,拎回家时,街坊都知道那准是矮金又赌输了钱。不过,这对欢喜冤家也时有夫唱妇随的镜头:每当矮金看到外乡逃荒人,总会予以施舍,矮金给了几元,老婆每每加上几角;矮金给了一碗,老婆不忘添上一勺……
“哑巴”老方
老方,在山镇文化馆供职,吃美工饭。他写得一手漂亮的隶书,若非沦为井蛙,敢说必定卓然成家。
老方,话极少,常被人误以为哑巴。众所周知,嘴巴有两大功能:一是吃饭,二是说话。还有一个附带功能——接吻。老方的嘴巴其说话功能已蜕化了,几乎完全萎缩了。要他开口,十八根棍棒才能打出一个闷屁来。至于附带功能老方那代人从来不懂得用,废了。
纵然如此,老方仍十分憎恨自己的嘴巴。倘若不是要用它来吃饭,他恨不得把嘴巴贴上封条,或者干脆用针线把它缝个密密实实。
老方确实被那张嘴害惨了。1957年反右斗争时,他不过说了一句话,就被扣上一顶“右派”帽子,一戴二十余载,到脱帽时已发颓齿摇,垂垂老矣。害了自己还不单止,全家大小老婆孩子也跟着他打人另册,陪着受罪。
那年他在省城一间中学教书,反右斗争风起萍末,他自知出身是破落地主,一早把尾巴夹紧,实行“闭嘴锁口”。大会小会,老僧人定,闭目养神,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为此,校长不得不三天两头登门动员,但任凭踏破门槛,老方硬是咬牙不松。急得老校长跪下哀求:“方老师,全校只剩下你一个没发言了,你再不开口,咱校就要插白旗,我求你了!”校长的泪水终于冲决了老方嘴巴的堤防。一想也是,怎么能让自己这颗老鼠屎坏了全校一锅粥呢?怎能让老校长为难下不了台呢?
于是乎,老方苦思冥想,熬了一宿,千筛万选,挑了一句自认为安全系数达99.9%的废话(那句话,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翌日。拿到会上,轻启“金口”说了出来。不料,他的话音刚落,会议室就像点燃了火药桶,炸开了。所有的指头戳向他,所有的唾沫星子喷向他,说他终于露出了狐狸的尾巴,公开跳出来了。说他那句话看似平常,其实包藏祸心。姓方的是反动阶级的狗崽子,因此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放出的是毒箭,吐出的是毒汁。老方的脑壳“嗡”的一声,瘫倒在地。会场里高昂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奔走相告:又揪出了一个右派大坏蛋!
从那天起,老方就加入右派行列,天天接受批斗。有一天,他正低头认罪,发觉身边多了一人,斜睨之下,大吃一惊,此人竟是老校长!
老方趁人不备,偷偷地问道:“老校长……你,你怎么也被打成右派?”
老校长浮出一丝苦笑,答日:“因为我鼓动你跳出来。”
“噢,噢……”老方听了,嘴巴擗成一个空洞的“O”字,半晌合不拢。
文人“二谷”
二谷:谷枫、谷箫,乃山镇两大文人。但他们既非兄弟亦非姓谷,上述雅号,笔名是也。
谷枫,在山镇群艺馆供职,谷箫则在某单位任文书,他们说那是瞰饭的活儿。
谷枫,麻子,自谑:一脸酒窝逢人笑,满天星斗亮晶晶。
谷箫,马脸,自谑: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流到腮边。
二人均倜傥不群,特立独行。虽然俩人均为山镇风流名士,但却很少见到他们走在一块。说他们文人相轻吧,不像,他们从未互相攻讦过;说他们惺惺相惜吧,也不像,他们从未互相吹捧过。总而言之,他们各找乐子各自潇洒各出风头。
有一阵子,谷箫的风头似乎盖过谷枫。因他编的一出小戏,得了省职工汇演创作奖。领奖归来,风风光光,谷箫的马脸更长了,下巴经常笑得往下掉。山镇也为之轰动,镇民不知那个奖有多大,有啥用。只知道这是山镇有史以来最露脸、最威水的一件事。于是,人人似乎与有荣焉。谷箫也就成了镇民心目中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