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萍跟在一个老妇后面,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拐进后座,灯光好像越走越暗,四周弥漫着不安的氛围。
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杀猪刀、钳子、铰剪……她简直是一步一惊心。回头看,男友吴大胜没有跟来,他被挡驾在外面了。
血,一定流很多血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小时候,她曾问过母亲:“妈,你是怎么生我出来的?”
母亲笑了笑:“傻女,问这干吗?”
“告诉我!”
“从石头里爆出来的。”
“唔,骗人!”她撒娇,缠着母亲打破沙锅问到底。
母亲执拗不过,说:“从肚脐眼钻出来的。”
肚脐眼,那么小的窟窿钻得出个头?还有手啦,脚啦!真有趣,那自己刚出生时一定小得像老鼠仔。她看过初生的小老鼠,三指阔,盲目缩腿,一团红卜卜的肉块,布满细细的蛛网状血管,微微颤动着,既趣怪又可怜。
后来,母亲生弟弟时,她看见产婆拎出一大堆浸染着血渍的布巾、纸片,那跟屠宰场见到的情形差不多,她想。
现在,她感到自己正如被赶进屠宰场的牲口。她忐忐忑忑地走进一间侧室。即将发生什么事呢?
她终于见到即将动刀子宰割她的“屠夫”。他是一个中年汉子,身着白色大褂,慈眉善目、文质彬彬,绝非凶神恶煞一类。陆萍惧怕之心稍感平复。
室内,陈设简陋,靠墙一架立柜,摆着药物。中问安放着一张铺着白布单的床,呵!她看见了,床边的一部手推车上摆着刀具,虽然不像肉铺又大又重的剁骨刀,只像轻巧的水果刀,但刀锋寒光闪闪!陆萍的心又倏忽揪紧了。
“除光裤子,躺到床上去!”中年医生语调平缓,但却不容抗拒。
陆萍只得照他的话做,坐在床边脱下鞋子、袜子,羞怯怯地脱光了裤子,赤裸着下体,斜躺在床上,她想到,自己现在是刀俎上的鱼肉,任由人摆布了。
“几时没有来月经了?”医生一面取手术用具,弄出清脆的金属声响,一面随口发问。
“三个月了。”陆萍嗫嚅地回答。
“为什么不早点来,再大些就麻烦了。”
“我……”
陆萍不知如何作答,幸好医生也不追问下去。陆萍感到她的私处被涂上一种药水,凉沁沁的,接着触到刀刃。陆萍羞得恨无地洞可钻。
“不用怕,尽量放松,不痛,很快就好了。”医生边安慰,边施手术。
陆萍哪里还顾得痛?她只想摆脱这场噩梦,越快越好——一阵电殛般的胀痛像一群蝼蚁啃噬着冻土下的食物;冰封的堤岸金戈铁马杂沓的马蹄,踏破坚冰;黑色的雪从松枝上崩塌,簌簌落入溪涧,哗哗奔流而出……
陆萍闭目咬牙,忍受着这场莫测的煎熬,约莫过了20多分钟。她听到一声“好了”,这一声如赦令,陆萍霍地睁开双眼,怔怔地望了望正在脱下胶手套的医生,信是非梦,立即想坐起来,但四肢乏力。
医生说:“先静静躺着,歇一会就可以走了。”
陆萍侧过身去,轻轻啜泣起来。休息片刻,她起身穿好裤子,对医生道声:“谢谢!”低着头,走向外边。
像陆萍这样的女孩子,邱济民见得多了,一个月里总有那么三五个上他这儿来求医。这女孩子的背后都有一段故事,但邱济民已见怪不怪,没有兴趣打听了。
时下的女孩子,把性爱当做游戏,他们参加家庭舞会,或者下馆子,上的士高,狂欢畅饮之余,往往稀里糊涂失去了贞操。有时搞出个大肚,也不知道是谁经手的。当她们发现自己“珠胎暗结”,要做未婚妈妈时,这才慌了神,正规医院不给搞掉,于是七拐八弯找到这儿。发生在陆萍身上的故事大抵也是如此吧?
邱济民这个诊所没有挂牌,但这条小街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这是一个低级的红灯区,每一幢楼宇都栖息着“一楼一凤”,楼檐下叠床架屋般挂满了黄色光管箱,上面写着几楼几座是什么“妹”:有“泰国妹”、“台湾妹”、“新到金丝猫”,甚至标明“全套服务、电影招待”,当然这里的电影是指“妖精打架”的录像带,俗称小电影。邱济民安身立命于斯,实出无奈,不过,两年多来,他已经习惯于这里的一切。
平日里,他都在幽暗的木扶梯转角处,稀释“来沙尔”之类的消毒水,无牌诊所的楼上,住着好几个凤姐,狎客从唐楼的楼梯上走下来,口中不知道向他说了些什么。
对一个学医的来说,这勉强算是一件相关的打工了——做一条小街的凤姐们的卫生员。他把这视为命运的安排,虽然有时感到沮丧和懊恼,但也不乏经历上的新奇。
他是个大陆医生,毕业于某名牌医科大学,曾任S市医院的主治大夫,有十多年的临床经验。跨过罗湖桥后,由于大陆医生资格不被承认,大陆文凭形同一张废马票。行医不成,只好抛弃斯文,干地盘小工,戏院扫地,工厂杂活,他默然背负人生的重轭——来香港是自己选择的,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他曾经动过打退堂鼓的念头,但是一想到回去后将会被人嘲笑一辈子,世俗的闲言碎语、口水足以把人淹死!好马不吃回头草,为争面子,挨吧!日复一日,他逐渐麻木了。要不是一次搬运货物时,不小心压伤腰脊,落下粉碎性骨折,也许他会永远与“白大褂”告别了。
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腰椎的残疾时常隐隐作痛,阴雨天更成为“气象台”,酸痛得直不起身来。这下子,他连用人类原始的本钱——气力和血汗,来换取“三餐一宿”,也成为不可能了。
他在公园的长椅上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想昨天,想今天,胡思乱想,就是不敢想明天。咀嚼人生,有时他真想放声痛哭一场:人呵,难道是为了一大堆的苦恼才来到这世界上?然而,他终于都没有流泪,即使当街痛哭,又有谁会施予怜悯呢?于今之计,只有重操旧业,但是没有政府规定的“英联邦医生资格”,擅自行医,便是犯法。不过,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为了起码的生存,唯有当“黑医”一途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经人介绍,他认识一个叫王妈的老妇。后来才知道,这个王妈是南西街的老鸨。这条暗街上,有好几个“凤巢”是王妈经营的。
邱济民当初对王妈的说辞是:医科的知识,容或可以帮助这里的女孩子,在清洁和杜防病菌的传染,或者正确地避孕,又或者是人工流产……
“对了,你可以教教她们,受了胎,是很麻烦的……”王妈说,“搞不好,几次下来,人都要废了的。”
就这样约定好了,老鸨把邱济民带到这条被称作“都会之瘤”的暗街。
“没事你就出来门口站站。”介绍人叮嘱过他,“总之,你要和这里的姑娘们搞好关系,她们是你的衣食父母,得把自己是学医的这回事暂时忘掉才好,懂吧?”
但是,他不喜欢看路过的嫖客们的脸,他开始研究这一区卖春妇的种种,以一种医者对待患者的心,他时觉痛楚。尤其是,每当他听到巷口卖药人的唱诺,心头一阵锥痛:人与兽何异?
卖药人一边摆弄他的活人猿一边对围观的人说:“想起它朝思暮念的恋人,连这把年纪都难耐寂寞啦……”
像黑老头般的一只人猿,抱膝坐在药贩桌子上,似乎很认真地听着卖药人的话,频频点首。人猿把玩着自己的器官,这时,药贩猛然向桌上抽一鞭,轰然巨响把人猿吓到桌子底下去了。
“那个南西街最后的处女……”药贩颤抖地平举手上藤鞭,围观如堵的人墙于是豁开一个缺口,好让藤条直指巷底,“那个守身如玉的女子,各位看清楚,每天穿黑裙的那一个……”
很多店里的人,听见扩音器传来的声音都在笑,那个穿黑裙的女孩子,如同她的伙伴接待任何客人,并无选择。
“妈的,卖药的嘴:”有几个知情的观众低声骂着走开了。
白口里,南西街与其他小街并无二致,大厦底层的店铺都开门营业,不过生意清淡。入夜,这里便顿时热闹起来,寻花问柳的狎客们进进出出,鸨母他们也都在楼下拉客。
警方虽然多次对这条街采取扫黄行动,但他们只能拆除灯管广告箱,并不能封死这里的色情行业。因为“一楼一凤”概念上属于民宅,警方无权擅闯民宅,“都会之瘤”便在这“法律隙缝”里滋生。邱济民也就能够在这里谋到一个安定的饭碗。
有时,下着雨的巷道上,街坊看到邱济民被女子们簇拥走向巴士站。
他利用女孩子们每月的生理日,带她们去看一场电影,这使他能在另一神状况下,察看她们对世界的反应。因为调剂的效果好,受到鸨母们的欢迎,遂成为他在暗街一项重要的工作。
他来到这里几个月后,便和她们混得熟悉。唯独那个不改地穿着黑裙的姑娘,一次也不曾随他去过。
有一次他终究忍不住,踱到她面前:“喂,她们都说电影好看呢……
你难道不喜欢看电影吗?”
穿黑裙的女子垂着像女学生样的黑发,自脸颜的三面挂下,头刚刚从黑裙的俯埋中仰起,眼底泛出异常振奋的光彩说:“啊,电影我好喜欢的,不过,我在等着那一天来的时候呀,那我也可以像她们一样休假了一一是的,我还没有月经……”
邱济民给她作了检查,才发现,原来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女。
这天早晨,邮差送给他一封信,邱济民觉得好生奇怪,谁会给他写信呢?
撕开缄口,里面只是一张字条,写着:“你无牌行医、非法打胎、迷奸我女友陆萍,限今日中午‘好运酒楼’面议,否则报警拉人,送你吃皇家饭,勿谓言之不预也!”末尾署“吴字”。
“吴大胜!”邱济民几乎惊叫起来,“该死的家伙!”他狠狠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