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时候,邱济民并不把这当一回事,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以前也碰到过类似的麻:顷,他用不着自己出面,只要跟王妈说一声,王妈就会去找黑社会人马教训那小子一顿,事情就摆平了。可现在不行,事关他正瞒着王妈参加“英联邦医生资格”试,这项考试分三阶段进行,他已通过了两关,剩下最后一道关口了。在这节骨眼上,如果出了岔子,将前功尽弃,两年多来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寒窗苦读,猛啃英语,这番心血将付诸东流,前程亦尽毁,他就更加没有明天了。这比坐牢还痛苦。
“这家伙无非是要钱,只要能消灾,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邱济民眼巴巴地挨到中午,急匆匆赶到“好运大酒楼”去。
登上二楼,但见中午茶市,食客爆棚,邱济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头、肩,搜寻那张黝黑瘦削的脸。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头一瞥,正是吴大胜。
吴大胜早在一旁窥视,他担心邱济民整蛊作怪,被人装了弹弓,及见邱济民单刀赴会,才突然露面。两人心照不宣,邱济民跟随吴大胜走向大堂的东端。陆萍坐在那里霸位,她头发蓬乱,满面倦容,抬头望了一眼邱济民,目光如冷月立即缩回柳丝般的睫毛后面。
大庭广众面前,吴大胜装着老友一般招呼邱济民,拎过瓷壶替他斟茶,邱济民伸手拦截:“不必客气,有话直说!”
“邱先生,”吴大胜知道这种场合必须施软功,张扬开来,惊动邻座,便会鸡飞蛋打,“我们无钱开饭,才会出此下策,请你帮帮忙。”
“哼,这叫帮忙?分明是勒索!”邱济民一句话顶过去。
吴大胜重鼓轻捶,压低嗓门说:“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帮不帮忙随你的便,不过,我们有人证物证。”他斜乜了陆萍一眼,说,“只要阿萍出庭指证,恐怕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当初你们跪在地上求王妈,出于同情,我帮她做了,现在反咬一口,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吴大胜冷冷一笑,“良心值几个钱?你有菩萨心肠,就再多行一次善。我们求财,给了钱,我吴某的嘴巴永远贴上封条!”
邱济民知道跟这号人讲多无谓,便道:“多少钱?”
“5万!”吴大胜一晃巴掌。
“你这不是抢吗?”邱济民脱口而出,“上哪儿揾这么多钱?”
“那我可理不了,5万,少一个仙也不答应,没价钱好讲!”
邱济民傻了眼,他没有想到吴大胜会狮子开大口,如此狠毒地敲他一杠,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吴大胜召来了侍应。付了账,站起来说:“明天登门收数。”他向陆萍使了个眼色,领着她,撇下邱济民走了。
陆萍好像没有灵魂的行尸,吴大胜就如湘西山区的赶尸人,她的动静行止,任由吴大胜摆布。
直到侍应前来拾掇台面,邱济民方如梦初醒,悻悻离开酒楼。
夜深沉,暗街也已精疲力竭,街角巷尾仍然流荡打情卖俏声,卖春妇正最后施展拉客的媚术,咭咭的笑语,柔柔的蜜意,正所谓:一点红唇万人尝,两只玉臂任君挽,香闺夜夜换新郎,还说相思泪两行。
枕衾的残香余温逐渐消散,狎客终于挣脱卖春妇的搂抱,互道“拜拜”!妇人抹着难分难舍的泪痕,转身打着呵欠,踢踢哒哒上楼,返回“凤巢”。
邱济民的小阁楼,亮着灯,烟灰缸里尽是烟屁股,桌面上散落着花生壳、叠高的“蓝妹”啤酒空罐。他对着荧荧的台灯发愁,倾尽储蓄,手头只得3万多,还差万把元没有着落。明天吴大胜就要上门收款,到时交不出,那泼皮恐怕什么也干得出来,邱济民坠入愁云惨雾之中。
他曾想到躲起来,又想到豁出去,请王妈出面,叫黑社会人马揍那泼皮一顿,但回头一想,第三关考试迫在眉睫,轻举妄动不得,真是进退维谷,无计可施。他想得人了神,直感到手指头灼痛,才急忙甩掉烧尽的烟蒂。
门钟铃铃地响了。
“谁呀?”邱济民问道。他看了一下腕表,已是凌晨一点多。
“是我,邱医生,你开开门。”门外传来莺声燕语。
打开木门,穿黑裙的女孩出现在铁闸后而。
“哦,阿秀,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
“不是晚是早,开开门让我进来雨说。”
门一开,阿秀就扑人邱济民的怀里,像吊在脖子上的安娜,雨点般的热吻,把唇膏印满邱济民的脸颊。
“阿秀,阿秀,你先说什么事?”邱济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可以休假啦,你可以请我看电影啦!”阿秀兴高采烈地嚷。
“噢,噢,”邱济民咿哦着,他并没有反应过采,觉得这不值得高兴成那样。
“嗳,你忘了,我再不足‘最后的处女’了,我来月经了,昨灭流了几滴血!”
邱济民明白了,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才流了几滴血?”
“嗯!”阿秀点了点头,“怎么,有什么不妥?”
“来,我替你检查检查。”
“现在?”“是的!”
阿秀立即脱了裤子,一丝不挂,展露雪白的胴体,自动躺到床上。
“不用了,上这儿来。”邱济民让她穿回裤子,坐到桌旁,替她切脉,又看了舌苔,他用中医的方法为阿秀诊视一番。
“你的月经来得太少了,一般正常的月经来潮要三四天才会干净,因此要提防闭经,我开几剂中药给你吃吃,把它调理好。”
邱济民把桌上的杂物扫到一边,伏案开好了处方,递给阿秀:“呐,吃了药就没事了。”
阿秀泪珠盈睫,她这个孤儿出身的雏妓,从来没有人关心过。阿秀嗫嚅地说:“邱医生,等病好了,我来陪你几个晚上。就不知道你喜欢我不?”
邱济民不便拒绝,敷衍道:“病好了再说吧,先回去休息。”
阿秀抹着泪,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突然又折回头:“邱医生,你气色不好,又一宿没睡,莫非有什么苦恼?”
“哦,没有没有,我经常睡不着,犯失眠症。”
阿秀回头叮嘱:“你要顾住身子。”带上门,走了。
屋里静下来,邱济民吸着烟,仍一筹莫展,长吁短叹。过一会,门钟又响了,开门,又是阿秀。
“邱医生,你一定有事瞒着我。我看得出你很苦恼。”
“没有,真的没有,我哪来的苦恼?”邱济民脸上堆着苦笑。
“我不理你什么苦恼,香港地最大的苦恼就是‘发钱寒’,有钱什么都可以搞掂。我手头没有什么现钱,这条金链就留给你吧!”
说着,阿秀从颈上脱下缀着镶钻坠子的金链,啪啦撒在桌子上,然后飞奔出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秀,阿秀!”邱济民追到楼下,已不见人影。
唉,邱济民叹了口气,有谁会相信像阿秀这种女人也有真诚的一面呢?事到如今,也只好先用来应急。邱济民绘下了金链的款式,日后再设法买一条还她。三万现金搭上一条金链,邱济民总算把吴大胜这具泼皮打发走了。
半个月后,第三道“英联邦医生资格”试已经考过了,一出考场,邱济民便自信胜券在握。不过,证书一天没有发下来,心里都不安稳,生怕行差踏错,煮熟的鸭子,到揭锅的时候飞了。因此,在这段等候考试结果通知书的日子里,他提醒自己要处处谨小慎微。
在焦虑不安的期待中,日子悄悄地溜走了。
对面屋宇的屋檐下多了几块招牌,又有几个凤姐进驻这条暗街。一天,邱济民稍加留意,赫然发现招牌林中,有一块写着“新到靓女陆萍”,难道会是她?他真想过去看个究竟,但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她是谁,管她因何流落于斯。这么一想,他就心安理得地在幽暗的楼梯角稀释“来沙尔”,让鸨母们随时来取去分给卖春的姑娘们使用。
不过,邱济民按捺:不住好奇心,空闲时,他会站到门口嘹望那写着“陆萍”姓名的牌子对上的一列窗。奇怪,其他凤姐不管老的新的,都到他这里求医问诊过,唯独不见“靓女陆萍”露过脸,会否“陆萍”是一个假名?
终于,一个懒洋洋的中午,邱济民看到那幢楼宇的出口溜出一个人影,呵,吴大胜!邱济民正想回避,吴大胜已经隔街朝他喊话:“喂,邱先生,”吴大胜边喊边走过来,走到邱济民的跟前,伸过手,寒暄道:“你好吗?”显得十分洒脱。
“会吃会睡,有什么不好?”邱济民没好声气。
“怎么?还憎我呀?现在我们做了街坊邻里,朝晚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后要多些互相照应。”
邱济民没有搭话,对这号人避之则吉,他转身往大厦里走。
背后传来吴大胜的讪笑:“我太太在这条街揾食以后少不免要找你帮忙呢。嘿嘿……”
“太太?”无疑是指陆萍,靠老婆操皮肉生涯,吃软饭,“人渣!”邱济民心理暗暗骂道。
过不多久,吴大胜果然带着陆萍来求诊了。相隔不过数月,陆萍外貌的改变令到邱济民几乎吃了一惊,原先清纯可人的模样已荡然无存,清汤挂面似的齐耳短发变成原子辐射型,浓厚的蓝眼盖、红唇膏,无法掩饰落寞的神情,眼帘里笼罩着忧郁的阴霾。吴大胜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仿佛生怕一眨眼丢了人。
陆萍被带进后座侧室检查,这次吴大胜不顾王妈的拦阻,硬是跟进去站在侧室门外守候。陆萍似乎想开口对邱济民说些什么,但见到门外憧憧的幽灵般影子,欲言还休。她趁邱济民转身取药的当儿,匆匆草写了几字,拿药时偷偷把纸条塞给邱济民。
吴大胜像押解囚犯一样把陆萍带走了。邱济民展读纸条,上面歪歪歪扭扭地写着:救救我!
邱济民内心一震,但想到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便把纸条撕掉了。不知怎的,邱济民一整天神不守舍。他并非出于什么“伟大的同情心”,而是觉得不应该撕掉纸条一撕掉一个人的信任。这些年来,邱济民引以自慰的是还有人对他表示信任,在人性结构中,自己只剩下了这点珍贵的东西了。想着想着一他再也坐不住了。跑去找阿秀,托她打探这件事的内情。
阿秀很快有了回音,她说:“哎呀,那个新来的靓女是个偷渡客,没有身份证哩!她落在姓吴的手里,变成他生财的工具,哎,她比我们还可怜!”
同是天涯沦落人,邱济民的心战栗了。他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吴大胜却打上门来,他冲着阿秀咆哮:“你这臭婊子,趁我不备溜进去跟阿萍谈些什么?说!”抡拳追打阿秀。
阿秀吓得奔逃,邱济民挺身护住,断喝:“住手!否则,我就报警!”
吴大胜迁怒于邱济民,一阵拳打脚踢邱济民鼻青眼肿,嘴角流血。
吴大胜这才拍拍手,掸掸尘,轻蔑地说:“报警吧,老子进班房,你这黑医也要陪着吃皇家饭!”说罢,扬长而去。
邱济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拿起了电话筒毅然拨动报警号码“999”,尔后,他坐下,静静等待警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