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东西!”年羹尧抬头望了望天空,两腿一夹马肚,“火麒麟”抖鬃扬蹄,追赶一只高飞的乌鸦。
乌鸦似在有意戏弄年大将军,它忽上忽下,不远不近,盘旋于头顶。
大将军火冒三丈,越追越远。
直追到红日坠入沙海,长风吹来圆月。
夜,柴达尔大漠,沙海无垠,月色无边。
马蹄“得得”,踏碎了柴达尔的月色。年羹尧搭箭弯弓,“嗖”的一声,箭离弦,如流星划过天穹。
“射中了!”年羹尧一阵惊喜。
那乌鸦负箭而飞,如一片乌云,在头顶盘高旋低,就是不肯落下。
年羹尧策马紧追不舍。
柴达尔的夜空,出奇的高邈幽远,湛碧如染,泛着奇异的蓝光,一轮皓月航于云海,把银辉洒向大漠。月光下,隆起的沙丘,宛如少女袒露的乳房,圆润而饱满。
火麒麟旋风般掠过几座奶包似的沙丘,在一丛芨芨草前,突然昂首直立,引颈悲鸣。
年羹尧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凝霜,寒光一闪,直向地上黑影刺去。
火麒麟后蹄一扬,把主人掀下马背。
“呜……”一声低泣,直刺耳鼓。年羹尧定睛一看,月光下,一黑衣少女危坐于地,背上插着一支箭。
年羹尧大惊,喝道:“你是何人?”
少女轻启樱唇答道:“我叫乌云琪琪格。”
其声如莺啼燕啭,其眸如星子扑闪,其细辫如柳丝垂拂,夜色也无法掩翳她的娇俏。
“见鬼!我明明射中一只乌鸦,怎么会变成你?”
少女蹙眉不语。
“你一个女子,怎么会在黑夜独自来此?”
“我一直跟着你。”
“跟着我?”
“将军,你可记得,在巴嘎你曾见过我。”
“啊,啊,你是那只乌……乌鸦?”
少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年羹尧岂会忘记,两年前,也是一个月明之夜,他率领大军追剿叛匪罗布藏丹增残部。三更时分,抵巴嘎山谷,此处地势险要,两山夹峙,一江中流,大军沿谷底隘道艰难行进。年羹尧暗忖,若在此遇到伏兵,那就惨了,必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大军步步为营向前蠕动。
忽闻疾风西来,转瞬复归岑寂。年羹尧眉峰倏忽一抖,喝令大军停止前进。召来参将,亲领三百飞骑,奔袭十里外西南密林。果然在林中搜出伏兵,尽歼千余名叛匪。事后有人问他何以知道林中有敌人伏兵,年羹尧得意地答道:“一霎而绝非风也,是飞鸟振羽,夜半而鸟出,必是有人惊之。”众将士无不服膺主帅用兵如神,皆呼年大将军“战神”。
年羹尧回想那晚,打扫战场之际,有一只乌鸦在头顶盘桓不去,喋喋云霄,年羹尧认为乃不祥之兆,狠狠地啐了一口,捡起一块石子向乌鸦掷去,不中,却见那乌鸦做了一个美丽的弧线回旋,尔后像黑色闪电,消失在苍茫夜空。
“喔,莫非是你向我通风报信?”
少女不语,明眸流眄,脉脉含情,直教人顿然生怜。
年羹尧的眼眶有点湿润了,铁血将军的泪腺早已被血烧干了。此刻,他才发觉自己的泪泉未枯。
“我帮你把箭拔出来。”年羹尧跪下,用劲一拔,殷红的鲜血汩汩渗出。他替她疗伤,小心翼翼地褪下她的锦袍。雪白的肌肤如脂如玉,月光下愈发白得教人目眩。将军惊诧地发现,琪琪格背部的伤口已经神奇地愈合了。
他俯下身去,紧紧地把琪琪格搂在怀里,疯狂地吻她。将军把琪琪格当做战马,伏在她身上纵情驰骋。
柴达尔的沙丘上,传来让火麒麟也躁动的呻吟……
待少女穿戴完毕,将军把她抱上马背,弛缰而行。
“琪琪格,我要把你带回中原。”
“不,将军,琪琪格哪儿也不去。”
“为什么?”
“琪琪格只是草原一朵流浪的云。”
“哈哈……好一朵流浪的云,那何处是你的归宿呢?”
琪琪格没有正面回答,反诘道:“那么,将军的归宿又在哪里?”
“喔……我是战神,我的生命是属于战争的,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
“如果仗打完了,战事结束了,将军又何去何从?”
年羹尧语噎,沉思半晌也答不上,忽觉怀里一松,琪琪格已脱怀而去,将军一急,伸手去抓,只扯下罗裳一角。
琪琪格化作一只乌鸦,扑腾飞起。将军一惊,醒来,却原来是南桐一梦。睁开惺忪睡眼,已是午夜时分,方知身在征西大将军行辕的帐营中。帐外,北风如号,柝声似鼓:帐内,烛泪已残,篝火犹红。恍惚间,又觉手中握着什么,举手一看,竟是一根乌鸦的羽毛。梦耶?幻耶?真耶?虚耶?若是梦,却有羽毛在握;若非梦,却身处暖帐之中。将军不禁愕然。
“乌云琪琪格”,将军轻唤着这梦幻的名字。他将壶中酒一饮而尽,醉里挑灯看剑,蓦然想起琪琪格“归宿”的诘问,热血上涌,挥剑劈向军案,案角木雕龙头应声落地,年羹尧仰天大笑。
雍正二年冬,这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
雪,落在居庸关,落在长城的驿道上。积雪盈尺,呵气成冰。
一支人马顶风冒雪赶路,旌旗冻不翻,战马步觳觫。风刀雪箭扑面而来,军士没有放慢步伐,一路小跑,獠皮皂靴踩过雪地,发出单调的“嚓嚓”声响。
队列中间,一顶轿子,年羹尧身着貂裘,披着银狐围脖,手捂紫铜暖炉,坐在轿中闭目养神。
雪下得正紧,年大将军突然掀开轿帘,探首外望,但见数名随从侍官扶舆而行,雪片铺满手上,手僵而欲断,大将军顿生怜悯,下令道:“去手。”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得轿外齐声应诺:“嗻!”随从侍官各自抽出佩刀,一起砍下手臂。雪地上遗下七八只血淋淋的断臂,队伍没有停下,依然响着“嚓嚓”的步韵,断臂涔涔血下,一路滴成两道斑驳的血线……
年羹尧知道侍官误解了他的原意,但他缄口不语,反而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为自己的威严窃喜:有这样忠于自己的将士,纵然天子又奈我何?
这时,一只乌鸦落在轿顶啼叫,年大将军懵然不知,闭目养神,昏昏睡去。
雍正二年末梢,年羹尧敉平青海之乱凯旋回京,公卿跪接于广宁门外,雍正帝亦为之郊迎。年羹尧与雍正并辔而行,对百官的伏谒,年羹尧完全视若无睹。他骑在马背上,回首望了望林立的大将军旌幡,足以遮天蔽日,一抖缰绳,火麒麟趋前而去,撂下一脸茫然的雍正,悻悻尾随其后。
不多久,各地督抚弹劾年羹尧的奏折,雪片般飞到雍正的御前。雍正一日之内,连下十八道谕旨,将年大将军连贬十八级,最后贬到杭州涌金门当一名城门守卫。
年羹尧一下子老了,一夜间须发尽白。
人们都把他视为“瘟神”。尤其是当官的,宁可绕道而行,避开涌金门。实在避不过的,都会在路过他面前时朝他“呸呸”几声,吐几啖口水,以祛秽辟邪,赶走衰气。一班顽童则把他当做假想敌,经常在背后偷袭他,用砖块石子瓦砾扔他,打得他遍体鳞伤。年羹尧没有足够的力气驱赶他们,甚至连大声喝斥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常喃喃自语:“要打仗了,要打仗了,皇上要叫我回去了!”
但西线无战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金戈铁马,吹角连营的情景,只在尘封的记忆中。
每天,城门老吏只看着落日在他空茫的瞳孔中黯淡下去,而他,似乎只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当浙江巡抚李卫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他从李卫手上接过曾经称他为“大清恩人、朕的恩人”,与他称兄道弟的雍正给他下的最后一道圣谕,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赐汝自缢。
李卫把一条白绫摆在他面前。
年羹尧老泪纵横,泪光中忽见窗外掠过一片鸦影,他惊喜地狂呼:“啊,啊!乌云琪琪格!”在场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一阵风吹开窗扉,飘进一条黑绫,年羹尧跪地接住,他突然仰天狂笑:“归宿,这就是我的归宿啊!”
翌日,人们发现城门老吏不是坐在城门下,而是用一条黑绫把自己挂在城门口,像一截枯木,荡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