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正蹲在公共水龙头旁洗菜淘米,她穿着一条碎花的纱布睡衣,弯曲的身子,露出了腰部一段雪白的肌肤。
飞溅的水花下,她十分麻利地剔菜杀鱼。
“喂,你这个人,眼勾勾地看什么呀?”
背后传来隔邻二婶的声音。阿花抬起头来,瞥见一个高挑个的年轻人,支支吾吾地走开了。
“如今后生仔,没有几个正经的,看见女的肉,就像苍蝇见到血。”
二婶一面唠叨着,一面走进公共盥洗间来。阿花听了,明白刚才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在偷窥自己,羞涩地站起来,顾不得手湿,抻了抻衣角。
二婶是有名的快嘴,说起话来像开机关枪,她见阿花尴尬的样子,益发大声地说:“阿花,你已经是十八岁的青春玉女了,还穿旧年买的这窄衫裤,陈伯也真是,女儿已经长得像枝花一样了,也舍不得替她打扮打扮。”
“我有。”阿花知道二婶的话匣子一打开,就会滔滔不绝没个完。幸好她已经搞掂了,于是拾掇了一下,与二婶打了招呼,返身回屋去了。
“真是个标致的人儿,我是个男的,只怕见了,也要流口水的。哈哈哈……”身后腾起一阵二婶的浪笑。
阿花回到屋里,就动手做午饭。
这是一间廉租屋,她和养父陈伯就住在这个一百余方英尺的斗室里。
这个斗室,既是卧房,又是雪糕作坊,还兼作厨房,中间一小块回旋的余地,正好摆下一张折叠床,阿花每晚就睡在上面。
阿花一面忙着锅里,一面兼顾着那架老式的西德雪糕机,锅里的烧鱼声和雪糕机间歇的“咕咕”声响成一片,谱出了她生活的节奏和旋律。
十几年来,阿花已经习惯这种单调而宁静的生活。她和养父陈伯就靠自产自销雪糕维持生计。陈伯三十年如一日,不管冬寒夏暑,刮风下雨,每天早出晚归,拎着雪糕甑,背着一只马口铁的大箱子,沿街叫卖。阿花则在家里把内务整得井井有条。
“阿花!”走廊外传来老人的呼叫声。
“嗳,来了!”阿花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跑出来。
“阿爸,这么快卖完啦?”
“太阳火烫,不消两个钟头抢光了。”陈伯开心地咧着嘴笑。进了屋,陈伯递给阿花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看看,阿爸给你买了件什么好东西!”
阿花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原来是一条熠熠闪光的金属项链,下面还缀着一粒镶着假宝石的坠子。
“花钱买这玩意儿。”阿花半嗔半笑地把项链戴在脖子上。
陈伯呵呵地笑着说:“也该给你打扮了,要不,人家会说我是孤寒佬。”
不一会,饭菜上桌了。
阿花斟了半杯五加皮酒,递给阿爸。陈伯微笑着接了过去。陈伯原是十分贪杯的,经常自恃酒量大,一醉方休。直到前年,因饮酒过量,动了肠胃手术,才感岁月不饶人,老至病丛生。但是,每每见到杯中物,又控制不住。幸亏阿花时时督促,才敛了酒瘾,阿花只是让他在饭前饭后喝上半杯几口,说是能活血舒筋,消除疲劳。
陈伯呷着“五加皮”,不时拿眼睛望着阿花。阿花埋头吃饭,偶尔抬起头来,见阿爸正拿异样的眼光望她,不禁嫣然一笑。陈伯似有话说,但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他嘿嘿地干笑着,埋下头去,呷了一口五加皮。
阿花心里好生纳闷:阿爸从来是“木匠推刨子——直来直去”的爽快人,更不会有话不向她说,瞒着她,莫非……阿花胡思乱想起来。
“嗳,老啦,不中用哕!”陈伯放下了杯子,一歪身子倒在床上。
阿花跑了过去,将他扶起来,垫高了被子,让他靠着。正待走开,陈伯突然伸手将她拉住,一面用惺忪的醉眼望着她。阿花心头像一只小鹿咕咚咕咚直跳,陈伯并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背,抚摸得阿花感到好像一股微弱的电流,从手指头流向全身,她心跳得更厉害了,周身倏地热起来。陈伯拉着阿花坐下来,把她的手贴在自已粗糙的脸颊上。阿花神志恍惚地坐着,突然,她感到手面上湿漉漉的,定睛一看,只见阿爸的眼眶里汩汩地涌出泪水,渗入她的手心。
“阿爸,你?……”阿花惊诧不已。
“阿花,”老人翕动着厚厚的嘴唇,缓缓地说,“你爱阿爸吗?”
“阿爸,你问这什么意思?”
“你说呀,爱不?”
“爱!”阿花低声地答道。
老人睑上浮起了欣慰的笑容:“阿爸也爱你!……”停了片刻,他叹了口气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经大了……”
“什么,阿爸,你说什么?”
“阿爸想,该给你找个婆家了。”
“不!不!”阿花像被电殛一样抽回了手,“不,我不嫁人,天下男人没几个好的!我要跟阿爸一辈子。”说着她一头扑进老人的怀里抽泣起来。陈伯轻抚着阿花颤抖的双肩,喃喃地说:“阿爸也舍不得你……”
翌日,陈伯没有去开档,他从箱底翻出一套老式西装,穿着起来,对阿花说:“今天不开档,卜酒楼饮午茶。”
难得阿爸兴致这么好,阿花自然也喜滋滋的。到了中午,父女相偕上酒楼去了。登上二楼大堂,人头涌涌,阿爸拿眼光四下搜寻,似乎约了人。忽见靠右侧的里座有人招手,阿爸就领着阿花走去。
预先来占座位的是二婶,她的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士。入座后,阿花就察觉那男士的眼光老停留在她脸上,避也避不开,令她脸上火辣辣的,周身不自在。二婶瞟了一眼那男士,就知道他七魂已经被阿花勾走了六魄。她鼓动如簧之舌,把那男士从头赞到脚,直讲得嘴角起泡沫。
阿花早已听得不耐烦,但为了不使阿爸扫兴,强捺着性子奉陪。陈伯似乎听得津津有味,眯眯笑着,脑袋点得像鸡啄米。
这餐午茶足足吃了一个半小时,二婶大喷口水,真是口水多过茶。
回家的路上,阿爸问:“阿花,你看那男的怎样?”
阿花说:“我不想再见到他。”
这以后,饭茶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不是二婶就是别的女人请,而且每次总换一张新的男人面孔。
阿花终于忍不住了,开腔道:“阿爸,我再也不去饮茶了。”
陈伯知道阿花为什么会这样,既然她不愿意,也就不勉强。强扭的瓜不甜,这事急不得,只好文火煲牛腩,慢慢来。
自从那天阿爸向她提出婚嫁的事后,阿花平静的心境像投入了一片瓦砾,激起了层层的涟漪。这一段日子,又经常上酒楼饮茶,见陌生的男人,她知道阿爸在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心,她为这个问题所困扰。本来就很内向的她,变得更加少言寡笑了,她常常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痴痴地想得人神,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她的脑海——她是一个弃婴,十八年前被人遗弃在一个穷街陋巷的垃圾筒旁。她不知道生她的妇人是谁,但她猜想,她一定是位可怜的人,也许是被人欺骗,遭玩弄后被抛遗的弱女子;也许是被生活压榨得走投无路,不得不丢掉自己骨肉的穷妇人。但不管怎么样,她认为,罪完全不在女人的身上,一切诅咒都应该对着那些男人,正是他们在寻欢作乐的时候,不负责任地把一个无辜的弱小生命带到这个人世间。
她的身世,她的不幸,滋长着她对男人的戒惧和怨恨。当她被这位卖雪糕的老人捡回来收养后,弱小的生命虽然免于一死,但是,从她懂事那天起,奚落、嘲讽甚至辱骂无时不伴随着她,“私生子”、“没爹娘的”,这些话语像利刃戳进她的胸口,使她幼小的心灵受到无法愈合的创伤。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恨那些男人,越来越爱这位唯一能给她带来温暖和希望的卖雪糕老人。
痛苫的思索,使她作出了抉择。她决心永远不离丌这位相依为命的老人。
夜,姗姗来临了。父女俩各怀着心事,话也少了。吃罢晚饭,冲了凉,早早就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