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放过你,:衰人!阿成哥,我要高飞,飞啦,飞啦!”
宁静的早晨,我的梦乡被一阵女高音撕碎。侧耳倾听,起初以为是有人在吵架,细听之下,只有一个女声含着郁忿的独白。那声音出奇的尖而亮,墙壁挡不住,窗户也挡不住,竞随着明丽的晨曦,汩汩地泻进屋里来,钻进我的耳膜。
“我不会放过你,衰人!”
幸好是白天,又是闹市,如果是在黑夜,在荒郊,听到这种声音,准会以为撞上女鬼,不吓个灵魂出窍才怪哩!
“阿成哥,我要高飞,飞啦,飞啦!”
我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推窗探望,街上静悄悄的,风追着纸屑满地跑。那声音在灰冷的石屎森林中回荡,像传自空谷的回音,辨不清来自哪一幢楼宇。
那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扰人清梦?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感到身上的鸡皮疙瘩正往外冒。
6月份,我刚吹过“蛋糕蜡烛”,满十八啦!大学入学试也考过了,我揣测自己起码排在“孙山”后面好几十位,没希望;反正家境也不大宽裕,母亲早就露出声气,说女孩子不必念太高,学问多了反而可能心理变态。如今我是用不着啃书本,也不必担心家长的责骂,彻底解放啦!
当然哕,考不上大学心里总有点“那个”。我安慰自己,花样年华,来日方长,现在先痛痛快快玩它一阵,再踏足社会,打工揾银吧。
这天,我和几位“老友鬼鬼”的同学到大屿山烧烤,“癫”了一天,掌灯时分才倦鸟归巢,刚跨入门,见到一位不速之客。
“等我来介绍,”母亲不等我放下背囊,拉着我走到陌生人面前,满面春风地说,“这位是唐先生,这是我女儿阿珍,阿珍叫唐先生呀!”
我一接触这位唐先生的眼光,就像被电殛了一下,他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之后,他那对眼珠像充了电的磁芯,盯着我转。怎么可以这样看女孩子!30多岁了吧?没点斯文。
他又是谁?来干什么?为什么老盯着我?不过,我很快就把他从脑际抹去,像抹掉一片蛛丝。
这晚,我失眠了,我想着那个女人的怪声,它在我脑海中盘旋。明天,那怪声还会出现吗?奇怪,我忽生企待之情,希望再听到它。
果然,天刚蒙蒙亮,那怪声又传来了。
还是昨天的独白:“我不会放过你,衰人!阿成哥,我要高飞,飞啦,飞啦!”她为什么老重复这几句话呢?难道没有别的台词?真叫人有点失望。
被好奇心驱使,我悄然起身,穿好衣服,摸下楼去。
冷月。寒星。凄清的小巷。我循声摸向前去。
拾眼望见,一座战前旧楼宇的四楼,僭建的花廊上,亭亭立着一位白衣女子。
我瞪大眼睛,呵!这个疯姑娘,原来却是一位美人儿哩!白皙的肌肤,乌亮的杏眼,诗一般流泻肩上的秀发,在柔媚的晨光里,宛如一茎临风的绿荷。
她一面喋喋不休地独自,一面摘下花盆里的玫瑰,一片片地抛落下来。
她的美,令我吃惊:,她的举动亦令我吃惊,而最令我惊诧不已的是她不倦、不哑的啼叫,她是一只蝉!
又见到那个令人讨厌的唐先生。是生了脚虫,往我家走上瘾了?屋子本来就逼仄,他呢?不安分地坐着,老在厅子里晃来晃去,越看越讨人嫌。
最叫我看不过眼的是,他一来,母亲就要忙碌一番。里里外外张罗,唯恐招待不周。
“妈,同学约我出去一下。”
“阿珍!”母亲来:卞及放下锅铲,从厨房里奔出来,“妈没空,你招呼招呼客人,没点礼貌!”不容分说,她那只油腻腻的手就把我往回拉。
我只得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琼瑶的小说,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你爱看小说呀?”那人走过来搭讪,我才不理睬他,连眼皮也不抬一抬。
但他脸皮够厚,自说自听地唠叨个不停。
“喂,你烦不烦?没见人家在读书吗?”
“阿珍,怎么可以这样!唐先生问你,要好好答人家嘛。”母亲出来打圆场。
“好,我答,问吧!”我赌气地扔下小说。
竟有这样不识趣的人,他真的没话找话地问起来。
“阿珍小姐,香港出现‘九七问题’你怕不怕?”
“怕什么?”
“你想不想去美国?”
“想!”
“我请你去玩,好吗?”
“你钱太多?”
“嘻嘻,钱嘛,一点家底还是有的,我是财务公司的部门经理嘛。
“哦,原来还是个金山大少!”
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我讽刺他,他依旧嬉皮笑脸。
像石英钟那么准,那个疯姑娘的“蝉鸣”,又宣告了这条小街一天的开始。她是一团谜,我愈来愈想探悉这个谜底。
呵!记起来了,不是有个花名叫“小广播”的女同学住在那幢楼吗?
挂个电话试试看。
果然住在那儿。话筒里传来小广播大惊小怪的声音:“哎呀!你连这件事都不知道?”接着我们煲起电话粥,她向我发布“路边社”消息——疯姑娘名叫丽莉,芳龄23岁,一年前嫁给她公司的“波士”。其实她早已有个心上人叫阿成,两人从小同窗共桌,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她和阿成正式拍了3年拖,到了要“拉埋天窗”的时候,不料,平地起风波,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丽莉公司的“波士”,因害怕中国收回香港,决定移居美国。他早就垂涎丽莉的美色。临走前托媒向丽莉求婚。
丽莉当然一千个不答应。但她母亲一枪就被银弹打中,死活逼丽莉披婚纱,硬是拆散了一对鸳鸯。
上飞机那一天,为了避人耳目,凌晨五点,他们就驱车赶往启德机场。小轿车急驰,突然路边扑出一个人来,喊着:“丽莉!丽莉!”直撞车头,整个人飞起,翻了几滚,车轮又从他身上辗过。丽莉他们下车,赫然瞥见,路边倒卧着一个血人,竟是阿成!
当丽莉赶到医院的时候,只见阿成鼻孔塞着氧气瓶胶管,手臂静脉插着针筒打“点滴”,全身缠着纱布像裹蒸粽。丽莉一下子昏厥过去。
警方把这个案列为“企图自杀”处理,驾车者元罪。丽莉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机上,他们依期当天飞往美国。结果……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她丈夫呢?”我追问。
“死了!跳楼自杀的。到了美国从头做起,谈何容易!他在香港长袖善舞,到了美国却变成短衫短裤,舞无可舞,带去的资金,都塞了华尔街富豪的牙缝,投资地产,不到一年就蚀个精光!哎!美国梦,原只是镜花水月!”
“啊!”我内心一阵战栗,收线的时候,几乎拿不稳电话筒。
母亲从来跟我没有多少话好说,这天却一反常态,找我谈天说地。
“阿珍,你喜不喜欢美国?”
“好端端的问这个干嘛?”
“随便讲讲,怎么样?”
“美国?不错嘛,不过,香港更好。”
“傻女,美国是个掘不完的金矿,谁都想去,香港出现‘九七’,更多人争着去,有钱人搞投资移民,用金钱铺路,咱们没钱,可也得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呐,现在不只香港,菲律宾啦,马来西亚啦,还有台湾啦,好多女仔嫁到美国去,叫做什么新娘……”
“过埠新娘。”
“对,过‘富’新娘。”
“妈,你没藕线巴?想这种办法,用婚姻铺路?”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妥哇!”
“你知道附近的疯姑娘了吧,你想我变成她那样?”
“大吉利是,她是白虎星命,怎会跟她一样!妈帮你物色了一个。”
“谁?”
“唐先生,你觉得怎样?”
“什么?”我气得七窍生烟,从沙发上弹起来,“原来如此,妈,如果你再提那个衰人,我就饮滴露,死了好过活着!”
母亲深知我的脾性,说得出做得到,吓得脸都变了色,连忙好言劝慰。
“妈只是讲句笑话,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你就是一辈子不嫁,当老姑婆,妈也由得你。”
又是一个早晨,我条件反射似的醒来,准备屏息谛听疯姑娘的“蝉鸣”,但是蝉声哑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寂寞起来,静得令人心烦意乱。
我终于忍不住了,一骨碌翻身下床,跑到窗口,落足眼力搜寻着疯姑娘的居所,只见拔地而起的楼房,像坍了顶的神殿的柱子,静默地兀立着,狭窄的巷道如冰冷的水蛇在柱底蜿蜒。
见到了,那残旧的花廊,只是人去楼空,白衣女郎芳踪杳杳。花架上盆栽犹在,唯剩下一片披靡的漫绿,而不见一点的猩红。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我的心头。我返身跑人客厅,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找小广播问个究竟。
“她昨晚被送到青山精神病院去了。”小广播说。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最近连续发生了几起黐线佬挥刀斩人的事件,街坊担心疯姑娘是个定时炸弹,就向社会福利署投诉,警方连夜把她拉上警车,送走了。”
“不会的!她不会斩人!”我激动地喊起来。
“你黐线!”小广播“啪”地挂断了电话。
不知为什么,疯姑娘被强行送往精神病院后,我着实神不守舍了好几天,心境才渐渐平复。但是,我已习惯在凌晨醒来,为了拂去她在我心中留下的阴影,索性到附近公园晨运。
这天,晨运归来,一进门,就见到母亲倚在沙发上啜泣。
“妈,你没事吗?”
“哦,没事。”母亲掩饰着,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有事别搁在心里,说出来会舒畅些。”
母亲终于憋不住心中的愤懑,诉说了她上当受骗的经过。
原来,自从我断然拒绝了那个唐先生的婚事后,母亲移民美国的念头仍然不息。她听信唐先生拍胸脯的保票,说只要拿出3万港币,他就有办法搞到美国的入境签证。结果约定交证的时间早就过去了,母亲左等右等不见姓唐的踪影,一打听,才知道他早已溜回美国去了。那个姓唐的根本不是什么经理,而是餐厅里“洗大饼”的。
“那个衰人,连寡妇的棺材本都吞掉,真是丧尽天良!”母亲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母亲多么糊涂呵!我真想狠狠地数落她一番。但是,看她那么可怜,便安慰道:“妈,破财挡灾,当做买个教训!”
“我不会放过他的!”母亲突然厉声喝道。
呵!多么熟悉的声音!我大吃一惊,立即召来了救护车,把母亲送进了医院……
谢天谢地,母亲终于平安无事。经过半个月的调养,康复了。她回忆这段经历说:“发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