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我30年前的一段亲身经历。我曾在人前讲过不下百遍,但从来没有人肯相信。讲着讲着,到如今连我自己也怀疑它的真实性了。
30年前,闽西北一个无名的深山老林。时值隆冬。霜天。月夜。山顶上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五个笋客蜷缩在破庙一隅,裹着被筒,簌簌战栗如筛糠。我和伙伴忍饥挨冻为的是天一光就可以抢先进入庙后的竹林挖冬笋。那年头,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冬笋是宴席上的“玉兰片”,只能偷挖。
山神庙兀立在山顶,建于哪朝哪代已无从稽考。背山面谷,有矮矮的护墙围着,墙外山径迤逦横过,咫尺处是悬崖峭壁,下临万丈深壑。
是夜,朔风料峭,月色皎皎。山里的月亮大如车轮,就挑在森森的凤尾竹梢头,特大特冷特亮,照得破庙的庭院犹如明晃晃的琉璃世界,凛冽的空气如玻璃,地上的结霜如玻璃,月光更是好像一碰就会碎成万千镜片似的。落在地板上的松子枚枚可数,竹篁绿雾也缕缕可辨。夜半三更,我冻醒了,瞥见神龛里蹴起一脚、单腿鹤立的山神爷,胡子只剩下半边的一小撮,另一半不知是被顽童拔了,还是被带蠹虫噬了,那样子实在滑稽。山神爷凸出的金鱼眼直瞪着我,伸出的双指正戳向我,像在喝叱:呔!偷笋贼,哪里逃!我不禁打了个冷噤,缩进被窝,不敢再伸出头来。
俄顷,忽闻旁边一阵骚动,是邻铺的“小和尚”阿宝尿急,他弹出被窝,跳着脚,向楼下奔去。如此霜天冻地,呵气成冰的寒夜,小便显然是一种活受罪,我宁愿憋出“肾积水”,也要一忍到底。我想,小和尚放尿的时候会不会是喷出一条冰柱子?正想着,忽听楼下腾起小和尚的呼叫:“快起来,我拽住老虎尾巴了,快来帮手哇!”小和尚扯破嗓子拼命喊,楼上的哥儿们一干懒理。他喊得越凶,大伙被头裹得越紧。“小和尚胆小,怕鬼,睬他都傻!”“笨,喊搂住大姑娘还差不离!”讪笑声响成一片。“吼!”一声地动山摇的虎啸,大伙猝然坐起,接着听到轰隆隆如雷滚动的巨响,大伙掀掉被子光着脚扑到楼下,伏在矮墙上,凭借月光俯瞰谷底,但见干涸的山涧乱石上横卧着一只黄皮斑纹虎,惊得大伙嘴巴都变成“O”字,半晌合不拢。小和尚嗫嚅地说:“我正小得舒服,忽然发现墙洞里伸进一条毛茸茸的东西,在我冒着热气的尿洼里啪啪地搅,我就死命拽住,喊你们不来,一松手,它就摔死了。”
“哦嗬!”大伙欢呼起来,山鸣谷应,抬起小和尚把他抛到半空,寂静的山林一片欢腾。想不到平时胆小如鼠的小和尚,居然赤手空拳“摔死”了一只老虎,大伙都竖起大拇指,夸他是“活武松”。小和尚腼腆得像个大姑娘,又嗫嗫嚅嚅地说:“其实我好害怕哩,刚好碰上了,谁也会那样做,也许是那只老虎倒霉,命中该绝……”
翌日凌晨,大伙下到谷底,砍了树权,扎了个担架,笋也不挖了,抬着战利品下山,凯旋而归。
下了山。初时小和尚神气活现,但当人们听闻他打虎过程,都哄笑如雷,说武松打虎用的是木棍,小和尚更厉害,用的是“肉棍”。小和尚当场灰头土脸,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这件事也成为小和尚一生中最忌讳的事,从此不欲提起。
阔别三十载后,我自客居地返乡,碰见小和尚,他老了,两鬓染霜,背脊佝偻。我们在一间酒家小阁楼上把盏话旧。提起当年打虎的勇敢事迹,他巴眨着浮肿的眼皮,浑浊的眸子泛起一丝惊诧的光彩,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