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由浓转淡,小星隐去,天光熹微。人道长夜漫漫,我却连心思都没料理清。四月天,芳菲尽,余下薄夏的微凉,我动动僵直的腿脚躺回床上,合上眼。外面的雀儿开始唧唧喳喳地谈天论地,一会菡儿端着水走了进来,我掀开被子,似是刚刚睡醒,梳洗打扮只道寻常。
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吸一口清爽的空气。日光逃了一缕出来,跳耀在树枝头,叶子都闪动着灵动的光。一切如新,真好。
用罢早饭,我来到父亲的书房,黑漆书案上摆着一部《伽南药典》附一封书信。这就是早饭前父亲和我讲的,和尚师傅送来的生日礼物。不知今日今时,和尚师傅又在哪一山,哪一城了。
取过书信,信封上和尚师傅筋骨分明的行楷有些晕开的痕迹,握在手中也能感觉出那种湿了又干的凹凸,想来送来礼物的人是怎一番的千里奔波。
心里有几分过不去,忙叫过管家询问送东西的人现在在何处休息。管家却答,那人把贺礼交到他手上,只嘱托完是资云大师给小姐带的贺礼就直接走了,连口水都没喝,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怠慢了那远途之人。我又问来人是怎样的,管家便答是个俊秀的俗家弟子,年纪与我相仿,除了左腮边有个深深的笑涡一讲话就没来由的让人觉得亲切外,就再无其他特别的地方。
我吩咐管家退下,转手托起那部沉甸甸的书。犹记得几年前曾听了尘大师谈及过,世间除了《黄帝内经》,《金匮要方》,《神农本草》这些见诸世人的药典外,还有另一本鲜为人知的奇书名曰:《伽南药典》,相传是医僧伽摩澄倾其一生所著,又因伽摩澄未出家前是大理国王子,所以几百年来这部书一直为大理国皇室掌存。久而久之,在民间关于《伽南药典》的传说就成了蓬莱仙山,美丽飘渺,存不存于世间都尚未可知。谁曾想它如今就实实在在地托在一个普通女孩的手中。
我小心翻看,书中太多我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图边附上的解说更是极为详尽。忽然翻至一页,我的目光再也无法挪开,一株雍容绽放的花卉被细细勾勒在纸上,连细小的叶片都摇曳生姿,边上的图说:绮罗,又名幽梦,旧时生于勒川,性喜湿润,每岁五月绽放,花期半月,花色多为朱红,盛开时雍容华丽,灼然无双。有色无香。然,生长时遇枕水香则为大忌。绮罗遇枕水,富丽转为妖冶,开花时香气妖娆。闻此花香,致人幻梦,日久则为梦魇,不察者往往死于惊梦中,是以,此花又名幽梦。然,绮罗已成幽梦,叶与枝干具有奇毒,其汁液入伤口使人五感具失。
其下小字又为枕水作注,枕水,香似棋楠,味微酸,性温,无毒,通窍开郁,辟一切不正之气。然,遇绮罗则助妖邪,切记。
气味的记忆,总是飘渺又坚决的带人回到往事中。七年前,当我还在竹轩时,记不清哪一天起皇后身上带上了那种清雅甜美的芬芳。我本不在意,只是一天听见姚黄小声感叹,此香只应天上有。我诧异地望她,不自觉地说,“棋楠香虽然名贵,但若寻找却也不难。”
姚黄看着我,眼睛里有那么点不懈,我又接着说,“只是不知如何将玫瑰花汁融入其中。”姚黄的眼睛一亮,带着赞许之色,“原来你也闻出不同了。”我点头。本就对女儿家的事不上心,当时全当自己是孤陋寡闻了。
原来那竟然是,竟然是枕水?
犹记得那一年皇上苍白的脸。后来坊间里传闻,皇上病重时,皇后每日里衣不解带,亲自端水喂药,鹣鲽情深……
闪过的回忆让我,不寒而栗。我匆匆去看此毒的解法,泛黄的书页上没有只言片语的解答……
皇上的病治好了,皇后却受了处罚……乱了,脑海里隐隐地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却理不出一个头绪
我心中惊悸着,这时父亲走进来,见我的神情不似常,就顺着我的手看向翻开的那页书纸。父亲脸色如常,只是淡淡嘱咐我此书万不可拿出府外,以后只把它放在自己房中便是了。
我点头。父亲不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波澜,已经告诉了我全部答案。
我将药典带回自己房中,简单的包了层旧牛皮纸做封皮,随意地放在一堆诗集中。再高明的人也想不到会有人把传世奇书这般对待。
过午依旧去了青龙寺中,推开讲经堂的门,了尘大师已然在等我了。施礼,入座。今日里,我对大师所讲竟心不在焉起来。
大师捻着胡须,慈祥地一笑,“曲家的小女孩,今日遇上什么困扰了?”
我笑嘻嘻地望着大师,十数载弹指一挥,大师在我印象里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曾老去也不曾年轻过。“大师,今天秧儿可不可以偷偷懒,不听大师讲课只听听大师讲故事呢?”
“曲家小女孩想听什么故事?”了尘大师一脸的宠爱。
“大师,秧儿想听和尚师傅的事。”
“你师傅啊……”大师的目光几分深邃,像是在追忆。
“大师您与我师傅是什么时候相识的?”我看着大师的面庞,似乎大师面孔上每条皱纹里都藏着悠久的往事。
“当年你师傅和你现在的年纪相仿,可老衲那时已经是算个老人家啦,呵呵。”
我托着腮乐淘淘地听大师慢慢地道来,脑子里想象着当时会有怎样的情形……
雨霁云开,浸透水的黑褐色屋檐,有水珠滴下来,化作一声玲珑。年轻的僧人带着家师的书柬一个人不远千里,孤身来至长乐都中。青灰色的僧袍,沾染些许轻尘,天色渐黄昏,他跟着寺中小沙弥沿着小径徐徐前行,竟是衣带当风。
人人只道他有幅令人称羡的好相貌,却不知他是个辈分极高的学问僧。
“资云见过方丈大师。”素手,施礼。
了尘大师忙忙称着不敢当,对面的年轻人,是他的小师叔呵。
那双顾盼神飞的眸,让人见而忘俗。于是,邀入禅房中,品茶,对弈,禅辩,浅浅地谈,思的是宇宙洪荒。
屋外有晚风晃起佛塔吊脚的铜铃,夏虫兀自低吟,屋内已有忘年挚友二人……
想着和尚师傅和了尘大师对弈,募地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传说。铁拐李和吕洞宾对弈,有一樵者被精妙棋局所引,遂驻足观战,不晓晨昏,待腹中饥饿下山,方觉世间已过百年……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