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十五岁的这天终于来到了。
我的生日便是我行及笄礼的日子。
清晨,清汤沐浴,除我身垢,净我心尘。
我先穿上明艳的采衣,亦如顽童时代的天真浪漫。
接着是素色襦裙,母亲说这样的颜色像极女孩子的葱茏岁月,一些懵懂一些感悟,不再憨玩随性,浅谈下来,用一颗端宁的心去迎接更宽阔的人生。
再着深衣,圆袖方领,以示规矩,垂直背线,以示正直。
最后端庄隆重的大礼服,雍容大气,典雅端丽。
我披着长发,旋身顾盼,透过铜镜审视这个眉目安静的女子。
加诸于身的层层衣物,让孩童的天真隔于世外,赤子之心紧裹胸前。成人之责任与约束,端然于眼前。
我转身从东房走去正厅,一步步,此生从未有过的专注,从今以后曲秧歌就要以一个女子的姿态,行走在人世间。
正厅里父亲和母亲早早就含笑等在那边了,曲家尚检,无宾无客。
我在厅前直身正坐,母亲细细把我的长发挽起,左旋右旋一个宫装发髻挽在我的头上。母亲从菡儿递过来的锦盒里取过一只白玉发簪,轻轻插在发髻上。那发簪本是曲家世代为男子行冠礼时只传长子的,多年前它也曾戴在父亲的头上,如今它要与我相伴了。
“曲家家训:克勤于邦,克俭于家 。”
父亲的声音里透着深沉与慈爱。
“儿虽不敏,敢不祗承。”我深深拜下,抬头浅笑着望着父亲和母亲。
接下父亲递与我的醴酒,饮一口入喉,甘甜灼热。余下的轻洒在地上作祭酒,以示先人,曲家的小女孩今天长大成人了。
礼毕,起身。
父亲摸着我的头,母亲红了眼睛,“秧儿,小时候娘盼你早早长大,现在娘又想让你一直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父亲,母亲……”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哽住了喉。
庭前的流苏树花苞星星点点,天空碧蓝,几许被风吹皱的云线。
过午,家人来报有人过府送贺礼,原是司徒衡那群当日竹轩的伙伴送来的。纸,墨,笔,砚样样都有,只是精细,不见昂贵,父亲见了便允我收下,并让我亲自写了谢帖让家人送去。
一堆礼盒中一只朴而不拙的小木盒不经意的入了我的眼。我放下笔拿起来打开,里面竟是一只坭兴陶的仕女埙,温润无釉,握在手中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气。再看木盒里面还躺着一页红笺,铁画银钩跃然纸上,原来是姚弘。想想那个眉目清秀面庞羞涩的男孩子,忽觉家有弱弟是怎样的一桩幸事。
晚饭后我回到自己房中,原本是要继续看我的药典,抬头时又看见被我摆在案前的埙,轻轻试了几个音,低回婉转。于是索性推开窗,坐在窗台上悠悠然地吹起来。屋外月色就着浊而喧喧然的声音铺洒一地,古月照今人,沧桑的寂寥,也许此刻我该仰望苍穹,看那只红尘手捏起孤独的手势撩拨世人。只是,忧伤,喜悦,已随埙声收敛在夜色深沉中,于是如若无人般,自由自在地安静。
当年沈先生讲解《乐书》时说,“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平底六孔,水之数也。中虚上锐,火之形也。埙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器,亦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声。故大者声合黄钟大吕,小者声合太簇夹钟,要皆中声之和而已”。又见我选乐器就独独选中了埙,沈先生便用灼灼的目光望着我,几许赞赏几许骄傲,“至哉!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圣人贵焉”。其实先生不知,我选埙只是因为小巧带在身上方便。
菡儿来至我的房中,静静地听,等我一曲吹完才轻轻地跟我说:“小姐你吹的曲子真好听,这支曲子叫什么啊?”
“长相思。”我恍惚起来,曲子动人在于情,我只是空有其形罢了。
“那小姐什么是相思呢?”菡儿娇憨地歪头问我。
这丫头今天可真有意思,我从书架上捡了一部曲子词丢给她,“喏,全在上面了。”又走回窗边接着吹另一只曲子。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菡儿翻开一页念了出来。
抬起头见菡儿目光哀戚,心中笑翻了天,这丫头简直是诗魔入心,魔怔了。
我伸手去敲她的头,打趣道:“菡儿傻了不成?哪里来的秋韵,分明是你动了春心。”
“小姐。”一时间菡儿满面绯红。
“小姐,你及笄了是不是很快就要嫁人了?”菡儿嘟着嘴问我。
我放下埙,笑吟吟地接着逗她,“哟,我都不急,原来是菡儿急着要嫁人啦!”
“小姐,你欺负我。”红着小脸还绞着衣服跺着脚。
“你家小姐我啊,真不急着出嫁,再说出嫁也很简单呀,遇着个好人就可以嫁的。”
“好人,那司徒公子和姚公子算不算好人呢?”菡儿认真的问。
“菡儿不乖啊,眼中只有司徒公子和姚公子啊。”我偏偏喜欢去逗她,“菡儿,将来我要嫁到远处,离了南屏,你要不要跟去啊?到时一辈子都见不着司徒公子和姚公子咯。”
“小姐……你,你怎么这样。”菡儿都有些磕磕巴巴了,忽而用很认真的眼神看我,“小姐,菡儿是小姐的人,小姐嫁到哪里菡儿都会跟去的。”
这份认真着实把我吓到了,有几分疼惜,我拉过菡儿的小手同样认真地对她说:“菡儿,小姐让你记住,你不是小姐的,你是自己的。将来你要去让自己幸福的地方。你住了?”
菡儿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月上中天了,菡儿退了出去,我熄掉蜡烛,依旧坐在窗边,生平第一次想知道夜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