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就是上巳节,菡儿眼巴巴的望着我,我知道她一定十分想去看柳岸花堤的曲江岸。
每年逢这天青年男女就会来到曲江,女孩们用自己的轻纱外衣搭成香帷遍插春花,帷幕内淡香袭人,莺歌燕语,游戏,对诗,弹琴,曼舞好不热闹。男子们三五好友相约成趣,把酒言欢,高谈阔论,指点国事,慷慨激昂。男子更可停在相熟女子或心依的女孩子的帷幔外,随口命一诗题,再用色子掷出音韵,燃一支苏合香,香尽便要将诗做完,写在白绢上,挂在帷幕外以较才情。白绢上笔墨浓重,透过轻纱衣,帷幕内的女子们也能将男子们所做诗句看得真切。更有花心不羁的才子索性就将诗句直接题在佳人的纱衣上。还有人或以歌相合,以琴相挑。时而见嫩绿柳枝抛入帷中,没过多久就会有佳人还以一枝春花。多少才子佳人在那天,换信物,定终身,成佳缘。
菡儿的眼睛喜滋滋的放着光四处张望,面粉若初桃,艳艳地散发出少女的光彩,好一个俊俏的小丫头。菡儿的长发在风中轻扬,淡粉色的纱衣也一起舞动,相比下我的白色锦袍是如何也不能在春风中飞舞,除非劲风,那样不只是袍子恐怕连我也吹走了。
在家里时菡儿就央我要好好打扮,我不理,随手用竹钗挽了髻在头顶,均了银粉在眉心点了一朵小花,也只是穿惯了的衣服,简单亦如男子。我抓本药典歪在窗边,一面看一面瞧菡儿撅着嘴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心中不觉偷笑。
不经意的瞥见自己在水中倒影,愣了一下。自己这副打扮是像书生呢,还是像道士或者像道姑,幸而不像和尚师傅。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若和尚师傅也长了乌黑秀发,今日也同我和菡儿一道出来,哎呦呦就不知长乐都中要有多少女子从此茶饭不思,害了相思病。
暖暖春风微醺,野鸭鸳鸯一对对偎江中,划开一道道柔媚的波光。忽然听得前方对面有群人在嚷嚷,一会只见一名男子向我和菡儿这边跑来。
“秧儿!”那声音似又惊又喜。
我侧头避开刺眼的阳光,来人竟是御史都尉家的大公子司徒衡。
“秧儿多年不见,一向可好?”话语里亦如当年的热络。
想那日在竹轩中,我们是常常一起嬉戏打闹的,他把我推到过泥里,我也曾撕破过他的新袍子,想来若同为男子定能成为好兄弟的。几年不见,司徒衡的身量比我高出很多,俨然是个翩翩佳公子了。
“菡儿来见过司徒公子。”我拉过藏在我身后的菡儿。
司徒衡含笑的眼睛转向菡儿,忽然明亮了一下。
这小丫头匆匆地施过礼又躲我身后去了。我用余光往后一瞄,往日泼辣的菡儿低着头,用小手绞着衣服,成了个怕羞的小女孩。
我和司徒衡略略的闲谈,原来他们一群世家公子在那边曲水流觞,谁想游过来一只顽皮的野鸭衔住一只酒杯就半游半飞奋力地逃了。司徒衡跑出来追酒杯这才遇着了我。
“司徒哥哥,你可找到酒杯了?”一个男孩子走过来。
我细细打量他,比我稍高一点的纤瘦身材,玲珑细致的面庞透着青青涩涩的表情,像个小家碧玉。
男孩转过身,乌黑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嫩白的小脸瞬间涂上了一抹粉霞。
“姐姐!”一副怯生生喜滋滋的模样。
我微微蹙眉再次打量他,虽然他眼角眉梢确有几分熟悉,但一时间真的想不出来他是谁。
“他是姚黄小姐的弟弟,名姚弘,今年十三岁了。两年前才入的竹轩,秧儿自是不认得了。这两年他跟着我们几个年长公子还有沈先生学武艺,别看他瘦瘦弱弱的模样,身手比我们几个都强呢。”司徒衡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语气中透着骄傲。
“其实我和姐姐有见过的,姐姐不记得我,我可是一直记得姐姐。”
这回我和司徒衡都楞了。
“姐姐记不记得两年前在青龙寺里曾遇见一个独自偷哭的男孩子呢?”姚弘认真地望着我的眼睛。
师傅因不常在家就将我学习药理的事托与了尘大师,于是我时常出入青龙寺中。寺中后殿边上有藏经阁,里面除了佛经还收了不少医经药典,除了去了尘大师的讲经堂里听大师授课,余下的时间我就呆在藏经阁里。
一****还如往常般去藏经阁里翻书,不曾想,竟在高大的书架后面看见了一个小男孩。蹲坐在角落里,头埋在膝盖中只是低低地呜咽。我走过去拍拍他的头问他这是怎么了,小男孩抬头看我,红红的眼睛像只被人丢了的小兔子。我只当他是刚进寺中的小弟子思念家人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偷偷躲在这里。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还是蹲在那里小声地抽泣。从来没哄过小孩子,一时让我犯了难。忽然想起身上带着陶埙,索性就直接坐在了地上,侧头和他说,如果他不哭我就给他吹南屏的小调。小男孩用他那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真的不再抽泣,只是方才噙在眼里的泪珠直直地滚落在嫩白的小脸上。我笑着对他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气开始呜呜呜地吹着我的小陶罐。
整整一个下午,阳光透过窗纸,我看见灰尘在束束光线里起起落落,古朴的高大书架,一卷卷大有年头的书册……一时间竟有些忘我了。再看小男孩时,他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于是,我忙去叫寺中管事的僧人把他抱走省得着凉。管事僧却领来一位管家模样的人,那人满脸的汗水,因焦急而涨红了脸庞,进来一见到这小男孩就忙忙地把他轻轻抱在怀中,一面对我道谢一面匆匆地走了出去。
以后我在寺中再也没见过那个孩子,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见着了,更没想到他是姚黄的弟弟。
那边饮酒的人们在召唤司徒衡和姚弘回去了,他二人就要邀我同去,我笑笑谢绝。司徒衡故作嗔怪:“秧儿长大了就不愿与我们亲近了,到底是太傅小姐。”
我笑着摇头,“哪里的话,今日家父家母吩咐要早些回去的。来日方长。”
姚弘不掩饰一脸失望,轻声问道“以后还能不能再听得姐姐的埙声?”
我点头。
北燕。
三月春寒料峭。
“恭喜表兄。”男子笑吟吟地走进偏殿的一间院落,苍白的脸色露出几分病态。
院中的男子依旧舞着手中的素银枪,狂野的长发随汗水黏贴在身上,古铜色****的上身,肌肉条理分明,待到一套枪舞完,收势,他才走到来人的近前,淡淡接过递过来的衣衫。
七年,北地的烈烈朔风把个温山软水养育出的文弱少年变成了眼前这个刚毅冷峻的男子。
当年,趁南屏王病重,皇后密谋自己的亲哥哥靖边侯韩冲把南宫雨乔送去北燕为质子,料得两国的尴尬局面兵戎相见是早晚的事儿,雨乔必然有去无回,哪怕是侥幸回来了也早被折磨得形容破败难当大事,到时候雨乔照样随他们处置。
只是再聪明的人也料不到雨乔的母亲竟然是北燕的长公主,北燕皇上的亲姐姐。一入北燕疆界,北燕皇帝就悄无声息地处置了安插在雨乔身边的探子,于是送回南屏的密报均是雨乔在北燕如何孤苦无依,受尽冷落讥讽,高傲的皇子自然不堪忍受早已病体奄奄,日后若有命回归南屏纯属上苍垂怜。
“下雪了,表兄赶紧进屋里吧。”病弱的男子正是北燕的太子萧容。
雨乔抬头望着从茫茫天际飘洒下的细细雪粒,打在脸上融了,顺着脸庞蜿蜒滑落,南屏,那遥远的家乡,是不是也有素花漫天飞扬?
在雨乔最柔软的记忆中总有个在竹轩里走路故意摇摇摆摆的小女孩,牵着太傅的袍角蹦蹦跳跳的回家。每到四月,太傅府流苏盛放,平日里最中规中矩的几个大男孩就偷偷跑出来跳进太傅府的后花园看花,那个小女孩就俏皮的在花下对他扮鬼脸,笑嘻嘻地走开,不去找别人来,也不打扰他们看花。
隐忍,从懂事起雨乔就把这两个字谨记在心中,就是在竹轩时对着那小女孩也总是摆出一脸的冷漠高深。望着白茫茫雪雨乔一时间有些失神,误以为又回到自己温暖的家乡。劲风起,夹着大片的雪花袭来,打在脸上如利刃划过般的痛,然后清醒。
数年的隐忍换来的什么?母亲隐忍一辈子被宫人嘲讽为血统低贱之人,病重时连太医都请不来,自己若不是因母亲的缘故想必早就死在北地的风雪中,雨乔的双眸又变回了冷厉。各为其主无可厚非只是临到自己头上又当如何作解,况且王室之中轻轻一笔都隔着血泪隔着人命,又当如何释怀?只好有恩报恩,有怨抱怨罢了。
雨乔深深地望着悄声咳嗽的萧容,眼中还是闪过一丝的动容,“进屋吧。”
屋中,一架书,一床单薄的被褥,一只火焰微薄的火盆。七年来,雨乔的屋中一直如此,早先北燕王和萧容送来的软床暖褥精美器具统统被雨乔退了回去。萧容父子深知其意也只能叹息不做强求。
“表兄,今日早朝南屏国书到,请你六月归国。”萧容随意坐在床上,撑起一只小桌,从怀中掏出国书放在桌上。
“嗯。”雨乔也不接,转身去书架上取来地图,让他们高兴够久了。
萧容也不多话,苍白的脸闪过深沉的心思,“表兄,恐怕这归途也不会太平。”
屋内二人叙叙低谈。
屋外簌簌漫天的大雪。
天地混沌,不知谁人迷了归路,又是谁人燃起融炉火望断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