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幽篁居出来见母亲,下个月就及笄了。及笄是女孩家的一件大事,以后媒婆就要开始上门了,虽然我不认为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母亲摸着我的头,好久没与母亲如此亲近了。“秧儿,及笄那天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只是问母亲我可否不急着嫁人。母亲点头笑到“曲家的女儿不拘小节,秧儿要嫁谁全凭自己做主。”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竹轩。
在记忆中宁妃娘娘总有一双美丽而哀愁的双眸,每每看向我时哀愁就变成水样的温柔,有时我总以为她应该是个明媚爱笑的女子。她是后宫中最美丽的女人,连自恃美貌的皇后都要输她三分容颜。
可是这个美丽的女人病倒了,在宫中所有人都围在皇帝身边的时候。
竹轩依旧是竹轩,只是很久都没有嬉闹声。从来都不知愁的我还是在园中转悠,飞起的蝴蝶,随风摇摆的青草都能让我欣喜的瞧上一阵子。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偏巧不巧的见着云烈和雨乔在说什么。
显然这并不是在续什么兄弟之情,刻意压低了声音,让我什么都听不到,但依然能看清两人压抑住的表情下波涛暗涌。
云烈甩了袍袖,昂着头走开,这场对话不欢而散,只剩雨乔默默站在原地,许久,身姿都不变一下。
我从后面绕出来,惊讶地看见雨乔泪流满面,明明悲伤得不得了,却紧紧咬着自己的唇不发出一声呜咽。
我吓到了,“雨乔哥哥你怎么了?”我跑过去想用手拉他,不料刚捉到他的袍袖边就他闪身一带摔在了地上,偏巧不巧我的额头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在眉心处划出了一道口子,险险地没伤到眼睛。想必当时应该满脸是血了,我竟然不觉得疼,爬起来只想看清雨乔脸上是什么表情。雨乔皱着眉把我抱起来就往父亲那边跑,我还在执拗地问他是怎么了,回答我的只是他的一声叹气。直到被抱在父亲怀里,我才刚想起疼,“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我听父亲的叮嘱呆在家中,竹轩那边暂时去不成了。因为年纪小伤口愈合得很快,等到结痂脱落,果然留了疤,母亲心疼得不得了,父亲反说岂知非福。回到学堂里,不知谁开始传言我是无盐女,这辈子是休想嫁掉了,男孩子口无遮拦,以为是个开心逗笑的事,原是近日来的沉闷气氛,终于有件事可以大家一起来开心就不管不顾了。我气不过回家用笔在眉心的疤痕上顺势花了一朵流苏花然后穿回母亲为我制的白色锦袍。等到转天进竹轩时我就像姚黄一样款款摆摆的走路,讲话柔声细气,还不忘轻轻扬起高傲的小下巴,先生授课完毕我就满园子的到处走,让他们看看世上哪有这么漂亮的无盐女。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不出几日,宫里的女子们跟着在眉心的画上心仪的花朵,又过些时日,宫外的女子也纷纷效仿。这群男孩子见到自家的母亲姐妹们也与我一样眉心画上花,只好乖顺起来。
那段日子是我在武德十一年难得快乐的一段时光。师傅又一次来到我家,明显这次师傅的神色要和缓的多,当夜他就和父亲一道去了皇宫,等到第二天清晨父亲和师傅才回来。
大人们在客厅里谈论着什么,家中又有了笑声,隐约地我听说皇上的病情缓解,虽然还虚弱着但生命已然无忧,而为皇上寻来良药的就是和尚师傅。
我以为又能像以往那般欢乐度日,只是命运来袭谁能料得清前路呢。
没过几日,我听说宁妃娘娘数日前没了。
又过几****听说雨乔要以质子之名远赴北燕。
后来又听说皇后犯了什么过错被皇上放去净慈庵思过三个月。
后来……
到这年的深秋,皇上恢复早朝,皇后也早已回宫,又是那个南屏最最贤德的皇后了。云烈承了太子之位。皇宫还是那个皇宫,没人觉这里跟以往有什么不同。竹轩还是那个竹轩,只是从那****摔倒后就再也没见过雨乔,连云烈都不常见了。
小小年纪的我莫名的就开始悲春秋,整日不与别的孩子玩耍,只是悄悄躲到荒僻的地方一遍遍吹着出塞曲。朝臣家的小孩本就早熟,我想我八年的天真,不过是一卷书纸,停在写着成年的前一页,迟迟不肯翻过,如今被风吹起,赫然写着原本心思书页摊在眼前,想要再翻回来已是不能够了。
没有雨乔的竹轩于我没了意义,我本就是雨乔的伴读,难不成我还随他去北燕。那天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独自在澐波殿游荡,用手轻轻摸着爬过的树,翻过的墙,细细的在每一处嬉戏过的地方深深凝望。也不用避讳什么,大大方方地走去梅园,女孩们的丝竹声随着雨气湿淋淋的。南屏的四季变化不明,即便是这隆冬时节不过是这雨丝飞扬,我羡慕起书上写的寒冬酷暑,那样我就能记住更多。
轻轻的我在心中跟竹轩告别,跟澐波殿告别,也跟那个稚幼的自己告别。
回到家中我就对父亲讲以后不去竹轩了,父亲点头应允。我跑去自家庭前去看流苏树,三年了我都忘了要好好的看看它,手轻轻摸着树皮,心中默默地说我回来了,以后就是个大女孩了。
八岁的我能有那些想法算不算得早慧,只是有些事到现在我仍不通透。
雨乔走后姚黄也郁郁寡欢了好些阵子,连竹轩这边都不来了。有一阵子,我身上总是带着一块雨乔去北燕前托父亲送给那一块玉佩,朴拙的样子但是镂空刻了小篆的一个乔字,我也不做多想只当是雨乔介怀我因他摔伤所以才送我礼物。走去梅苑,就让姚黄一眼看去。她用眼睛狠狠盯着我,终也未讲一言。那年姚黄也不过十一岁吧,小小的年纪就惹相思么?我不懂的,以为自己到了姚黄的年纪自然就明白,如今我十五岁依然与这样情思隔着层划不开的膜。
在竹轩的三年每每看见皇后和宁妃我就本能的想躲远一点,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看见皇后的慈爱偏就我觉得那眼神闪着凌厉的光,大家见宁妃永远都觉得她温柔如水,为什么那池水在我眼中晃动着幽怨的波光。那时小女孩们看着她们有羡慕有崇拜还有些期许将来要做个如她们那样的女人。可我却生怕将来也变成另一个皇后或者另一个宁妃娘娘。我喜欢母亲,母亲无论心情如何都不会露出那种似喜又悲,爱恨不明的纠结神色。
这些总不过是皇上家的家务事,我这个小女孩连旁观的感情都是多余,我无心在将来的岁月里,在那方宫廷禁苑中扮演什么角色,我只想做我自己,做父亲母亲最最骄傲的曲秧歌。
和尚师傅来至家中又为皇上送去了几幅丹药。我安静的在父亲的书房里看书写字,师傅来看我,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眉心的伤疤不住的心疼。“秧儿,下次师傅来时拿些药回来,这疤能去掉的。”
“师傅,这疤不丑留着吧,还能依它的痕迹在眉心画花呢,挺好看的。”我笑着望着和尚师傅。
师傅几分沉默忽然抬头对我说:“秧儿,世间苦乐参半,你怕不怕将来千里漂泊形单影只。”
“秧儿不知道怕不怕,将来的事自是凭将来的心境去解,现在秧儿想不出。苦与乐随人生而来,人人皆如此,秧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师傅淡淡的面庞多了些我不明了的疼惜。
“师傅可通晓药理?”我认真的问和尚师傅。
师傅点头。
“那师傅可愿意教秧儿。”
师傅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
家里人都以为我是一时兴起,谁也没想到我竟收敛了孩童的全部心思认认真真的开始学习药理,一学就是七年。
他们不知道那次师傅来我不小心听到父亲母亲和师傅的谈话。
宁妃娘娘是活活病死的,皇上不是重病而是中毒,那下毒的人却是皇后……
从那天以后我就觉得我该学些什么,而不是像普通女孩家把心思置于刺绣弹琴,吟诗作画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这些又于自己有什么关系。
只是那天我对自己说,只记该记的,只做该做的,只懂该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