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的春日依旧像记忆中那样动人,每一年我都如此贪看却怎么也看不够。
春衣轻薄,对着镜子我让菡儿帮我挽起时下女儿家流行的发饰,仍是一个细木簪,菡儿却欢喜的不得了,“小姐,你还是换回女装好看。”
“有么?”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确实跟以往有些不同,平添女子的娇柔,这样真的适合我么?
“当然,小姐是人比花娇,以后出门菡儿也不用再扮书童了。”
原来这丫头是打着这样的心思。
“其实小姐啊,你这些年里总是长衫来长衫去的,菡儿老是会错觉自己跟的是一位公子。而且小姐你不知道,每次出门都有好多姑娘痴心望着你,亏你人前冷着一张脸,不然这些姑娘早就冲过来把你拖走当上门姑爷呢!”菡儿说得煞有介事。
我有些无奈地笑开,“以后小姐我就不换男装了,这样好不好?”
“呀!这真的好,小姐以后要常换发髻,菡儿保证每天都把小姐打扮地美美的。诶,小姐,你都不知道菡儿的手有多巧。”
菡儿美美地在我面前晃着她洁白纤细的十指,更作势要马上帮我再重新绾一个发髻。
我赶忙跳来,这丫头真是,“菡儿,冷静,咱们来日方长。”
“呃?这样也好。”菡儿笑得甜甜的。
兴盛三世的韩式家族在尘嚣中落下帷幕,韩冲勾结西狄谋逆叛国证据凿凿,在逃亡西狄途中被朝廷官员擒获,韩氏一族皆获典刑,受牵连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边关守将大幅调动。还有些数漏网之鱼外逃,其中任包括前太子妃之兄长安文桦。
三月初五,新皇登基,年号泰兴。
举国欢庆,友邦来贺,长乐都中盛况空前。
反而青龙寺难得的安静。
春风雨歇,青空如洗薄云如练。
沿着青石板似沿着时光,这座院中装着我生命中大半的轨迹,似乎过往中那些重要的人都与它相关。
往常做男子时装扮总有熟悉的僧人同我招呼,今日这般女装反而让他们把我当了寻常香客并未多做留意。
幽静的禅房中,尚有老迈的僧人手持念珠在诵经。几多时竟以为他是了尘大师,棋盘香茗经书,除却这些就是大师的音容笑貌,从眼前晃过一如往昔。
还有师傅,记忆力的宽大袍角,抱着我,牵着我,一转眼我就长大,可以同师傅对弈,谈天说地。摸摸手边的树,真好,这样的回忆就染上了梧桐香樟的气息。
佛殿中,法相威严的神佛,香火弥漫,有常祈佛前的姚姐姐,虔悯地为那日生死难测的人儿日日祈福。后来还有婷儿,原本以为会是孱弱柔稔的人儿,谁知相熟后竟是那般的聪慧狡黠。
树木遮掩的藏经阁,未及走进那独特的陈旧书籍的味道早已侵入肺腑间。埋首书间悠长而斑驳的日光泛黄书页,很久以前翻阅者细心做上的标注,这些在很多年里都曾是我最重要的时光。还有连自己都有些模糊的那个下午,有个小小男孩子睡在我的身边,我则吹着南屏小调,阳光顺着书架穿透过来,尘埃自在的飞舞。
浅笑着望着树木缝隙间格外湛蓝的天,似乎有水汽迷蒙了我的眼眸。
还有后面庭院里那花开繁茂的海棠,风起海棠飘落,彼年的树下,有我曾年轻的父亲,初遇见母亲还有当年的王世子南宫峋……
飞花的南屏三月,一场落红如雨,落入沟渠,眼睁睁看着花入水流,花色渐白,水胭脂淘漉的汁子。那日从青龙寺回来后,不晓得竟染上了风寒,两天两夜醒来又昏睡,似乎好久都没有过这般踏实的好眠,醒来时雨幕正黄昏。
三日后,皇家设春宴送去繁丽的春,迎接丰腴的夏。
因新皇选妃之际,各家宗亲大臣家适龄的女儿也安排在这场宴会之内。各国来使也一同出席。
听说那些使臣中青年才俊大有人在,异域奇伟男子这一点足以撩动少女待嫁的一个芳心。
这场盛事一生难遇,有幸被新皇收入宫中那谁家的女儿及其家族便自此荣耀。若不被新皇喜爱,朝中新晋的文武官员中风华正茂的俊朗青年亦大有人在,若女儿匹配上这样的人家也是和乐尽欢的没事。或者退而求其次,被嫁于友邦使臣亦是美事一桩,不肖多想,这些使臣都出自各国的名门望族,那等荣耀也不逊色本朝中人。因此,春宴消息一出,长乐各家胭脂水粉,首饰,衣服,香料铺子生意便好得惊人,收到宴会函贴的女儿家都卯足的力气把自家的女孩打扮得恍若仙子,只等着宴会一到拔得头筹。各家掌柜花尽心思讨名门闺秀们的欢心,新到的精美货品紧着往各家府里送。
两座府邸除外,姚丞相家早早地打发家人出去把上门是商人挡了出去。而我家直接就把正门给锁了。我知道姚姐姐的心思,她素来眼高气傲看不上那些寻常媚俗的东西,就是随意打扮也不会有哪家小姐抢了她长乐第一美人的称号。
而我,却是巴不得在人群中默默无闻,我的全副心思早已扑在母亲的那张地图上,净等着父亲辞官我们一家人游山玩水悠然恣意。
皇家宴席,美轮美奂,说不动人那真是屈没了南屏最盛大的排场,却奈何我总是心不在焉。较他年那场宴会,多了不少新面孔,亦有不少故人。意气风发与沉着低调,每个人都在演绎着自己位置赋予的角色。真如父亲所说,时代已经交由在新一代人的手中。
遥遥地我看见群臣簇拥下新皇,冷冽的气息掩映在平和圆融之下,他是此刻以及未来南屏至高无上的男人。雨乔哥哥,这个称谓该随时光而去,我亦再不用时而为那个眼中写着冰河的大男孩牵念。
也许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新皇转过头目光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我低下头轻笑了一下,躲入彩衣香鬓的仕女中。姚姐姐一个人端着酒,长身直立,那姿态又几分孤傲的清冷,如是更让她平添仙人之姿。多少年来姚姐姐都是长乐最美的一道风景。在人群中,我看向她,默契的点头招呼,并不想向前打扰,她有心事,她只需自己独享。
错开人群,我独自向后殿走去。今日出门穿的是一套水蓝的宫装,随新却不惹眼,衣袖翩翩也有几分乐趣。比起争奇斗艳的各家小姐,我似乎更像是行走在宫闱中的一名宫女。
我想念那一树桃花。
今日的春宴太迟了,韶华盛极匆匆过眼。我来时灼灼桃花之余半树……
扶着树干,心思又被牵动,
弘儿,姐姐不是宫中人,也只好趁这样的时机来凭吊……
今日姐姐没待埙来,不过我知道不论我在什么地方吹奏它,你都听得到……
果然没有你的春日,桃花都不好看了,它们喝了你藏的酒还敢开的这般惨淡,你说是不是该教训一下这些桃树。
花瓣翻飞染着愁绪,远处传来宴会间飘飘的仙乐,隐隐约约听在耳中也添了哽咽。
你走后世事多变,你的乔王殿下同司徒兄替你跟那日断雁岭的将士讨回公道了。新皇虽愤恨但也不愿在多添血腥,并未诛杀那些罪臣的家人,男丁流放八百里的青阳郡以后生死由天,女眷多充入妓籍,虽不名誉但大抵性命无虞……安家亦是……弘儿,你憎恨安文桦么……他如今虽未伏法,但天涯逃窜亦无法心安理得的生活,弘儿这样的结果足够了么……
夜风也凉,有虫浅鸣,不知晓在这边多久了,耳边的音乐犹在,我该会宴席那边了。
收敛心思,猛一回头却见一个人影闪动,心头一惊,“谁!”
虽是皇宫大内但仍不可掉以轻心,我紧盯着人影的方向,长衫官服,并未有兵器的影子。可是这般鬼鬼祟祟,怎会让人心生疑虑。
咳咳,一声尴尬的咳嗽,接着带着笑意同窘迫的嗓音传出,“惊扰到小姐,在下深表歉意。”
从假山石后走出两名男子,一位年长者貌似年逾五旬看上去斯文儒雅,另一位颇为年青同司徒衡年纪相仿若不是官服在身倒像是个清俊的读书人。
我认出这两人,席间曾有介绍,说这二人是北燕出使南屏的使臣。席间还曾有不少小姐对这年轻人频频送以涟涟的柔波,如月的一张脸当真在这些使节中最为引人侧目,相较于新皇的王霸之气,这青年是文弱的。在南屏女子心中,文弱书生最是温柔多情。仅一面之缘,看来好多女子已经把眼前这人当做心中的良人了。
可是这二人不在席间却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又怎会不蹊跷。
我不想枉生事端,顺势俯身施礼,“原来是二位使节大人,刚才小女子无礼了,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低头的瞬间竟看到在假山后面昏黄的灯笼下似乎有宣纸和笔墨放在地上。
顺着我的眼光,那二人也回头望去,而后了然一笑,
“小姐多礼了,本是在下二人打扰到小姐赏花的雅兴。”青年使臣悠然回道。
“在下二人自北燕来,北燕春日寒风料峭,从未见过南屏这般妍丽秀美的春日,在下就忍不住作画,想带回宫中请我家陛下观看。没想到惊扰到小姐,还请小姐见谅。”说着年长的使臣亦深施一礼。
我浅笑错身还礼道,“还请大人不必多礼,小女子就不便多扰了。”
转身离去。
“小姐!”
听得年长的使节呼唤我有些错愕的回转身姿,“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在下冒昧,可否有幸知晓小姐的名姓。”语气甚为恳切。
姓名这样的事,还是谨慎为好,我看着眼前的二人仍是缓缓施礼,“小女子不过是宫中一名普通宫人罢了,名姓轻微,不足为大人记挂。”
然后转身匆匆向宴席那边走去。
“小姐……”身后传来失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