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归来时已是转年的三月。百姓沿路迎接，喜极便是悲泣，跟在人群中的我看到那日兰质蕙心的绣凤仙在冬衣上的女子，在柳树下蹲下来抱紧自己的身躯，双肩止不住的抽搐，她没有等到她的李郎。
万军之中，一匹白马上挺直身躯的雨乔哥哥，神情萧索，哪里是意气风发的大将，却像了天涯荡子，隐忍住风尘血泪，用一张看似平静的脸面对迎接乡人。司徒衡紧随其后，黑黑瘦瘦的模样，原本的风雅都祭了风沙。我想我是疯了，拼命张大着双眼，想在这千军万马中找那张熟悉的娃娃脸，是不是几近三载的时光让他变了模样，没关系，只有他走过来对我笑一笑，露出一对小酒窝我就能认出他。我还欠他好多曲子，他那么喜欢，怎么会舍得错过。
大军的肃穆，百姓的眼泪，沉重的脚步，钝重的如巨石一下下落在心头，这是战争留给所有南屏人的永殇，有生之年，无可消弭。
安文桦追封为临川将军，衣冠冢安置在临川。姚弘追封为安国勇者。那日的朝堂上，姚丞相同户部侍郎领旨谢恩，家有子弟为国捐躯是家族之荣耀，声音如金石掷地。
叶余，断雁岭两地血流成河皆因主将南宫雨乔疏忽，功过相抵，赐金千两作为慰劳，并不额外封赏功名，待军权交接完毕还需回归府中闭门思过。
司徒衡骁勇善战，封骠骑将军赐府邸……
朝堂上的男人永远是冷静的。
生命的消逝，用功过作结，冠上无尚的荣耀就是一种功德圆满。
迎着滚滚鲜血，还可以勾勒出一个是非因果。
雨打落桃花，正一树浓艳未及香飘就零落成泥。
我带着弘儿送我的那只侍女埙偷偷去了竹轩，去找当日埋酒的桃花树，雨水似泪淌过深红浅白的细颜，不让它飘远。一片片沉沉坠落，躺在聚起水洼的地上。深藏在这宫苑中，依旧换不来侥幸三分，任由风吹雨注。
那树长高了，红褐的树干就着流淌水在指尖凝成光滑的触感，沁凉由指尖传到心尖。冷，再冷一些才好，这样就能冻住这颗善感的不安分的心，这样就能柔顺端庄。
我用伞柄挖掘着泥土，狠命的，也许可以把心头藏匿已久的悲凉无力都和在泥土，这样就好了，等雨过天晴，就看见想念的人都在眼前，纷乱的心绪只不过是贪睡换来的一场惊梦。雨水泼在脸上，进了眼眶，即烫又凉。
“咚。”伞柄碰到了一个硬物。找到了！我惊觉地扔了伞，用手小心的拭着坛子边上的泥土，寒意一点点地从手指蔓延。这隔断日光的地方，收藏着躯体，无尽的日夜都将与黑暗与寒冷做伴。掀开坛口，酒的气味扑过来，不由的一个冷战，和着雨水一饮入喉，难言的苦涩让我不禁咳嗽出来。弘儿，骗我，哪里会更好喝，喝在嘴里全是伶仃的滋味，像白泠泠的月光，抵在心头都是酸凉。我不跟你争，酒全是你的，你要拿上好的碧螺春来换，要不然我会的曲子你一支也别想听见。
唇齿间的冷涩，染上灼烧的混乱，四肢百骸有些暖，心头却更寒，跟打在身上的雨一样寒。摸索过侍女埙，它可真漂亮，弘儿，酒太难喝了，姐姐喝不下了，欠你的曲子姐姐不想赖着不还，咱们不听出塞曲了，你在塞外待了那么久肯定听过更好的。姐姐家乡有很多民歌，你肯定没听过……
月什么时候来的，星星又何时亮的？我靠着那棵桃树，只觉得雨声很吵，老天真的有那么悲伤，一哭就没完没了。沈先生不是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它是太多情还是因为它太老了，把我们的好时光都浸泡在雨里，连地上的人都跟着老了。
似乎月在抖星在移，它们是哭皱了脸，还是喝醉了？
天光落在脸上，我别开头不情愿的张开眼，却发现竟是在自己的床上。外面日光洒出净透的晴明。
若不是头还沉沉发痛，椅子上还搭染上泥泞的衣裳，我多想昨天只是一场梦，自己还像很多个昨日以前，惴惴忧心又满心希望的等待边关的人归来。弘儿不知道，这他拿走了我光阴中最妍丽的春日，桃花迟迟便能听到零落的断章。
起身洗漱，拜见父母，看着他们担忧的脸，我不好意思的扯扯嘴角，其实我不是酒鬼的。
母亲，悄声责备，小时候是聪慧的，越大怎么越来越执拗了。
我讪笑的答，人不疯癫枉少年。
一家人相视一笑，他们知道不用担心我了。总要品尝一下颠倒的滋味，才知道眼泪并不会消散心头的隐匿的阴霾，叫嚣中带着声嘶力竭的狰狞，终归于事无补。
疯癫够了的我，有了精力照顾别人的情绪，三五不时的去丞相府去陪姚姐姐，偶尔也同姚姐姐去东宫陪一陪婷儿，虽然在一起时总是无言，因为言语总是虚妄。
上弦月，渐渐圆满了它的胸怀，清辉漫过大地，不多不少，均匀又刻薄。
寂静的夜，我在自己庭院里徘徊，流苏树在月光中婆娑。月影滑下，树间似乎多了道影子，既熟悉又陌生。我抬头白泠泠的月光照得树叶微亮，然后我看见了一个青年苍白的面颊，水痕在他的面庞上蜿蜒流淌，隔着月光我看见了湿凉。为何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越来越悲伤。
是雨乔哥哥，或者是尊贵的乔王，又其实他谁也不是，只是一个委屈的男孩子，躲到安全的角落，宣泄心中无人可诉的心绪。
小的时候，他跟司徒衡也常常偷溜来我家，爬我家的流苏树，那时花开如雪，我听说在长乐都中，我家的花树是文人口中风雅的韵致。虽然我也喜爱，虽然还是腹诽文人的笔墨稠长。
那一阵子爱上了父亲书房的观星图，于是月上中天时偷溜出来看繁星在天幕中璨然成河。然后我看见了树上有两个男孩子，犹是隔着月光。他们并不知晓我知晓他们的秘密，他们总是静默的，静默的像流苏树上的花与叶。
我在趴在石桌上睡着，天关熹微，雨乔哥哥早就走了，我的肩上披着一件陌生的外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