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瑞脑香淡若无痕,白瓷釉素梅花的香笼小巧玲珑,书册摊开,茶半盏,一管竹笔犹是沾饱墨汁闲在砚台旁。
夜沉沉压下来,流云随风丝丝缕缕,就着明月卷卷裹着星辰浮荡,浩瀚天宇天外之天,纵有清明眼也难窥瞻。
偌大的太子府中,灯袅袅如轻烟,亭台楼阁在夜色中朦胧。
南宫云烈独自逡巡着,耳边没有大臣们永远陈词恳切的进言,没有幕僚们密密低低的谋略,真是安静。安静的倒是生出几分寂寥,忽然就想学学恃才傲物的人,做一做癫狂潦倒之姿。偏生硬气成了习惯,明明走在这个寻常百姓称之为家的地方,腰中的软剑从未离身,如此戒备,谁能知道堂堂南屏太子想疯癫一回都这么难。想想这东宫中,泰然相对的能有几人,若有亲厚者,也唯有盘踞在自己腰间的三尺寒冷。
几个宫女太监嬉笑着相互逗趣一路嘻嘻哈哈的过来,抬眼看见他,惊得慌了手脚呼啦啦跪了一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太子爷能贵足踏贱,自己跑来这乌漆麻黑的地脚。
南宫云烈不耐,挥挥手让他们退下,看着他们悄悄擦汗手脚并用的速速走掉,眉峰间骤起的寒冷像一团风暴,这让人又恨又怕还垂涎三尺的权利,何以众人为了它趋之若鹜,不惜招来杀身之祸。
也许终是彼岸的花最好,身为皇族的他,记忆中的往昔不过是这样,叫做父亲的人是那高深莫测君王母亲是高贵典雅的皇后,他们是君臣一层层繁文缛节把他们越隔越远,自己还有个弟弟,注定要成为抵死相对的敌人。
三更停笔五更习武,才思敏捷,不是无端端就有的,至少在他身上不是。他只记得曲太傅跟沈先生说过天纵奇才要不努力也会成为废柴,他荒废不起。
后来见了曲家丫头第一眼就在心中生出“碍眼”二字,她可以拉着曲太傅的袍子无辜的眼眸摆在一张稚脸上,好似她的世界跟他们的不一样,好像她的世界里没有所谓的世事艰难人心叵测,她甚至用不着所谓的少年老成……
时光与回忆早就不知不觉间分崩离析,似是一瞬,又似乎太过漫长。
思绪飞涨,脚步并未停歇,行至一处水榭,低头望谁知入眼一池残荷。
夏日碧绿婷婷的杆折倒在水里褐黄枯朽,擎雨的宽叶萎蔫卷起,余半边残绿,一池碎萍。惨淡的月光揉在水里,寒蝉很是应景,凄凄艾艾地嘶鸣。人间寂寥景,想来朝中清贵无比的文人,又该无限哀愁,提笔思忖。花心客边纵酒,边搂着名妓的纤腰,一支支把怅然曲唱遍,动心伤魂。
一支新荷尖尖独立在水中央,粉白附上衰黄,犹是这样在白白月光下仍是惹眼,它把自己藏的太好,出来时季节轮换已经不属于它。
未开放的花还真像她。
那一日第一次以夫妻的身份看见她,她穿着淡粉纱衣,怔怔地站在一池柔波边,眼中似乎有盈盈的水渍,却低眉一眼巧笑温柔。不是那绽放的花写满妩媚风情在风里摇曳,她绯红的芙蓉面娇羞地缓缓抬起,有些怯生生又含着喜悦,带着一抹清新,含苞待放,让人愿意静静地守候,看着她在灿然的光景中开出一朵甜美的花。
这样的女子并不适合深宫生活,更可惜自己也难做多恋人。不觉自己惯有的脸色有何不妥,无非是冷漠罢,她在自己的注视下微红了眼,小小的鼻翼抽紧隐忍着什么。心中怎么会有一丝不舍,拉过她的手,软软地有些凉,但比自己的手温暖些。旧时诗中写执子之手莫不如是?阳光明晃晃,暖风习习,岁月娴静四个字闯入胸口。一瞬间喜悦撞了满怀,用力拉她入怀,听她惊呼一声,而自己真的笑了,那么舒畅的大笑开怀。抱起她向寝宫走去,一路无声不响泪水却打湿了自己的胸口,他不懂了,这是怎样的女子呵。
少年时,听师傅们讲宫闱轶事,不知何年何月有个女子借着飘零的红叶题诗,放它入沟渠,悠悠地漂出自己一生都没办法走出的深宫。那时的他觉得这样的意象极美,不知是因那女子还是为那片灼灼如火的红叶。府邸建成时他来看,无非是自己将要住的地方,大抵要熟悉一下。那日还同今日这般信步走着,临近自己的书房边有个甚为开阔的院落,枫林中一栋小楼若隐若现,登临楼上等待一场枫红,该是无限快意。命人前来定做匾额,写红叶楼三字便好,算是成全自己少年时的一段心事。
南宫云烈举目望着红叶楼的方向,自己果然是无情之人,自月前那事后再没来过。
那日后他便把红叶楼送与了婷儿,自己在书房时偶尔还能听到那边飘来的琴声,一颗心莫名地跟着稳妥,渐渐奢望起这样的日子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当那天嬷嬷慌手慌脚地闯进来,南宫云烈心头一凛,出事了。他不记得怎样撇下一屋的幕僚飞奔向红叶楼,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么近的路让他觉得远隔天涯,一颗心跟着阴冷下来。
从未期待过这个孩子,可是失去时,惊痛的感觉麻麻地占据了心肺。血液粘稠的从指缝流下,铺面的腥气让人寒冷。这样的血色污浊伴随着生命的诞生,也伴着生命的流逝。他抱着昏迷过去的婷儿,紧紧地没人知道那一刻他真的怕呀。嬷嬷宫人太医忙做一团,看着宫女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去,这个小女人身体里到底有多少血禁得住这样……
一眼瞥见桌案上包裹地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恶寒的感觉袭上心头。老嬷嬷抖着双唇说那是他的孩子……
水面上自己的脸随波光打碎怎生的狰狞。南宫云烈恨恨地望着水面,是谁?低低的唱歌,无限的心事,又这般压抑不欲人知,偏偏就入了自己的耳,真是恼人心弦。
双脚不由自主的往红叶楼走去,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倚在阑干上。“这该死的女人!”南宫云烈再不耽搁快步登上了楼。
安温婷被身后粗暴的声音惊了一下,转过身就看见南宫云烈来者不善的脸上冷厉的凝眉。
“臣妾,见过殿下。”
犹是那般的轻柔静好。
心底一声长叹,他对着张脸庞总是没办法,手附上她的肩头,有些湿冷。她到底站了多久,衣襟都被露水浸的这般,一时间勾起了心中的怒气,按在肩上的手不觉加重了力道。
“殿下。”婷儿微微蹙下眉头,伸手握起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拉过来,“殿下莫要动怒,婷儿不过在这边看一会风景,不妨事的。”
“看风景,嗯?夜深人静地你能看见什么?”这女人随口答话就想敷衍他,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又多苍白?
婷儿柔柔的笑了,他自己今夜莫不是也在外面待了许久,要不手怎么能冰成这样,还能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看见她,“殿下,你不知道心里有就能看见么?臣妾是在用心看呐!”眼中亮亮地闪过一丝促狭。
“哼。”南宫云烈冷哼一声,心中缓和很多。
婷儿抬手抚上南宫云烈的嘴角,想抹去他唇边的那抹薄凉。
云烈,不论怎样婷儿都会陪你的,在心中这句话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是年冬日,太子监国,朝野上下一派清明之象。在臣子眼中他们的储君日益深沉内敛,如深海无波的双眼再无人能揣度到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