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庆山不知什么时候转到跟前,他听张来福这么一说,就笑着说:“张来福,你有啥道理?你也一把年纪的,有这样赖着脸要的还不如拿上铁锨挣些子呢。”杨春林说:“说的也是,你张来福真把老脸往完丢呢。”
张来福心里本就有气,今见倪庆山也来搀和,更是气上加气。他丢开杨春林,转脸对着倪庆山怒言道:“你老倪有什么本事,也来欺负人?”倪庆山说:“我再没本事,也没像你厚着脸在这里赖着要粮食去。”张来福骂道:“我脸厚,还没到偷的份儿上,你老倪不过当面做个好人罢了。”
倪庆山一听就火了,他跨前一步说:“张来福,你还是人不是人,咋这么说话呢?”张来福也赶上一步说:“你能做出来我就能说出来,连儿子都管不好,也配在这儿发狂!”倪庆山气急了,他只想狠揍张来福一顿。茗波、梦怀鑫一看架势赶忙上去拉住,倪庆山说:“你们别拦着,我今天把这坏东西好好收拾收拾。”
这时上工的人越来越多了,张顺贵刚好也到,见他大提着一块石头正和倪庆山吵架。他知道他大中午就出去串门子了,却没想到在地里闹事,就一脸羞臊地说:“大,你还要脸不要!”张来福一看连儿子都阻挡着他,就气急败坏地把石头一扔,骂了句“滚你大的头吧,没出息的东西”就走了。等着上工的那些人都哈哈地大笑了起来。杨春林怒声喝道:“有什么好笑的,都快干活去。”一帮人这才动身,他们挖坑的挖坑,抬电杆的抬电杆。倪庆山也气呼呼地转身走了,心里只气着茗涛、茗源。
谁知祸不单行。就在人们抬电杆的过程中,魏季安的脚不小心让电杆砸了。魏新旺见魏季安被人搀了回来,心头猛的一紧。好在魏季安的脚砸得并不严重,魏新旺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但魏季安终究是干不成活了,他家每天的一斤半麦子也就没指望了。魏新旺气恨着老天不给争气。他边给魏季安捏着脚边问被砸的过程,魏季安说他和茗波抬着一头,绳子滑脱就把脚砸了。魏新旺一听这分明是茗波不想让他们挣这些麦子,故意给季安使的坏,他不由怒火中烧,就扔下魏季安跑工地上将茗波大骂了一通。茗波争辩了几句,魏新旺却越骂越凶。
梦怀鑫看魏新旺骂个不停,就帮茗波辩解了几句。因梦倪两家关系平常走得比较近些,魏新旺心里早就气不忿儿,只想着找机会把梦家人也好好收拾一顿。今见梦怀鑫给茗波帮忙,魏新旺早就又恼又恨,他张口就骂道:“羞你们先人,你趁人之危,偷了人家的粮食,弄得狗连狼也不敢认,把狗都羞死了,你还配在这儿说人?嘿嘿,要是我早都自己跳沟里绊死了。”
梦怀鑫老实巴交的,魏新旺的一句话竟让他瞠目结舌,浑身发抖。他总想不出魏新旺为什么突然骂出这话,让他受这屈辱,于是说:“老魏,你做的亏心事,别再嫁祸于人了。”魏新旺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没做贼,别人也不会说你的。”梦怀鑫说:“谁做贼了?这话是谁说的,你今天当着众人面把这人头给我指出来,我问他在哪儿见我做贼了。”魏新旺想说,却犹豫了一下,随后又说:“你也别装,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的。”
茗波听魏新旺骂的话,起初也是一愣,却又想着再给梦怀鑫十张脸,梦怀鑫也不会做那事的,于是转脸对魏新旺说:“你说别人我还信,说梦怀鑫我根本不信。你还是赶快回去看魏季安去,我们还干活呢。”魏新旺说:“干你大的头呢,你把我们季安的脚砸成那样,我们的那些麦子你给呢?”茗波说:“那是绳子滑脱砸了,又不是谁故意砸的。”魏新旺说:“还怪得很,绳子滑脱,电杆怎么没有砸到你脚上去。这分明是你怕我们挣了麦子,看我们季安老实、好欺负,故意使的坏。”茗波说:“你看你这话怪不怪,家家都穷得叮当响的,谁能挣上是谁的本事,我使那坏有什么意思?”魏新旺说:“你们倪家就没有个好种,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倪庆山在院里正收拾着手拉车子,听外面吵吵嚷嚷的,就出大门上侧耳一听,是魏新旺在骂茗波。他本就受了张来福一肚子气,这会子还没全消,今听魏新旺又骂茗波,心火不由得直往上撞。他跑过来就问魏新旺:“你为啥要骂茗波?”魏新旺说:“茗波故意使坏,我怎么不能骂?”倪庆山说:“茗波怎么故意使坏了,你怎么把亏心话往完说呢?”魏新旺拍着胸脯说:“你们使了坏还有理了。我若说半句亏心话,天打五雷轰!”倪庆山说:“这烂舌根子的话你记着,小心遭了天的报应!”
魏新旺和倪庆山这两人积怨已久,一个是不饶人,一个是倔脾气,两下里一相遇,各出着各的气。他们一来二去,直骂了个天昏地暗。
梦怀鑫因被魏新旺说成了贼,他见倪庆山来,就满脸通红地躲在一边,心里只想着他和魏新旺家无冤无仇,魏新旺为什么说茗波家的粮食是他偷的,并用如此恶毒的语言辱骂着他。难道粮食真是魏新旺偷了想嫁祸于人?但他们两家好端端的,魏新旺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梦怀鑫百思不得其解,只在心里暗自气恼着。其余那些人看热闹的看热闹,上前劝的上前劝。他们好不容易把两人拉开,魏新旺的女人又来了。她到跟前二话没说,冲着倪庆山的脸上就是一口痰。倪庆山恼羞成怒,当时就气晕了,他拾起旁边的铁锨朝魏新旺女人的腿上就是两铁锨把。魏新旺一看倪庆山打自己的老婆,便急了,也拾起个铁锨冲了过来。好在旁边围的人多,他们看架势不对,就慌忙拉开,把魏倪二人各自搡回家去。
架是拉开了,活却没干成,半天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倪庆山回到家里,总觉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又要去找魏新旺。茗波慌忙拉住。倪庆山这会子正在气头上,见茗波把事惹起来,现在却拉住他不放,就要打茗波。巧芸和茗波妈在旁边慌忙拉住,他没打成,只乱骂一通也就罢了。
转眼到了农历四月初八,这是土坪二队方神庙过庙会的日子。因是新盖的庙,又是首次庙会,所以烧香化布施的人很多,远处的、近处的都有。茗波的姨夫丁俊儒也来了,他还给倪家带来些粮食,有米、面和高粱,说是怕茗波出工拉电累着,特地拿些给补营养的。
倪庆山见了自然高兴,忙将丁俊儒让到屋里。丁俊儒进门就说,他碰见魏新明,魏新明给庙里一下捐了二十元钱,庙里人都说魏新明心善,有诚意。茗波妈一听伸着舌头说:“那么多啊?”倪庆山说:“人家有钱,爱捐多少捐多少,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咱们没钱,也就不说那话了。我要不看老熊的面,一块钱都懒得捐呢。”茗波妈说:“也就是,有那些钱咱们不如买点粮食。”丁俊儒说:“要我看,魏新明一下捐那么多,看起来为行善,实际是在庄里人面前摆阔气,夸自己有钱罢了。”倪庆山说:“管他呢,投机钻营的东西,我一听就来气。”
茗波妈一听倪庆山又要上火,就笑着说:“他姨夫来了,你们好好坐会儿,我给咱们看着做饭去。”便过去让巧芸美美地煮了一锅高粱米饭。茗源几个放学回来,进门就闻到了米饭的香味。这味道,要多诱人有多诱人!
茗源性急,他闻到这味,就急忙跑过去揭开锅盖高兴地喊道:“哇,这么一锅米饭!”茗茵和茗茹也跑了过去。茗茹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了锅里,这时她嫂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看忙喊着说:“哎呀,几个小谗猫,叫人看见笑话死了。快到一边去,姨夫都在耳房里等着吃饭呢。”
茗源几个一听,把舌头一伸,都悄悄地退到了炕沿边去,等巧芸给耳房里把饭端好之后,才轮到了他们三个。茗源几个端上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巧芸在旁边直喊着:“慢点,小心别噎着。”茗源几个答应着,还是抢着舀了第二碗、第三碗……
下午放学回来,茗茹哭哭啼啼地嚷着说她拉不下来屎。倪庆山刚从外面忙完事回来吃饭,听茗茹哭喊着,便骂道:“没出息的,这么大女子,不下来屎也给人说,还知羞不知羞。”茗茹吓得不敢嚷了,直哭着一趟趟地往厕所里跑。最后,她还是忍不住跑到她妈跟前眼泪汪汪地说:“妈,我肚子胀。”茗波妈看茗茹的脸色果然难看且直挖屁股。她把茗茹的裤子脱下来一看,忙喊着说:“哎呀,怪不得我娃直嚎呢。他大,你快来看。”
倪庆山骂骂咧咧地爬到跟前一看,茗茹的肛门里塞得严严实实的,全是高粱皮。他气呼呼地说:“婊子个儿,我也没亏过啥人,偏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把人都烦死了。”茗波妈说:“还不快想办法,骂个啥吗。”倪庆山没好气地说:“快给往出拨去,还能有啥办法。”说着,他把茗茹夹到了院里。
茗源、茗茵也跟在后面,紧张地看着茗波妈用细柴棍把裹成疙瘩的高粱皮从茗茹的肛门里一块一块地剜出来,大家才都松了口气。茗波妈给茗茹擦净屁股,抱起来心疼地问:“蛋子,肚肚还胀吗?”茗茹困乏地说:“不胀了,就是肛门疼。”
茗源和茗茵忙着铲院里的脏物,倪庆山心里猛然一阵难过,想着自己的日子竟然可怜到了这步田地。但那只是瞬间的感觉。他看了一眼茗茹拉在院里的屎,就到伙窑里边洗手边对巧芸说:“光吃高粱米看来不行,再天做高粱米饭时要多放些黄米呢。”巧芸轻声应着,转脸看了看栽罢电杆刚回来呆坐在炕沿上的茗波。茗波的眼里,也是万般的愁怨和疼痛。在他那淡淡的哀愁背后,似隐藏着巧芸永远捉摸不透的心事。
伊人拾零叹曰:往事如烟又如云,各有千秋心意沉。穿风过浪会有时,人却行于云烟中。
“这些迷雾,何时才能拨开?何时才能消散?”茗波这样想着,在他的心中,这是一个比天还要大的问号,比山还要沉的重负。尽管点灯不用油的日子就在眼前,但那毕竟不能当饭吃。他和村里的人一样,每天都盼着电能快点拉好,但他最为盼望的却是拉电补助的那点粮食,因为饥饿的肚子总让他心里发慌!
粮食,就这样渗进了茗波的心里,那已不是一种物质的存在,而是一种精神的升华。就在土坪,谁家若还有够吃半年的粮食,谁家便成了人人都羡慕的富裕户。所以,随着拉电工程的延续,土坪人的话题逐渐又转回到了雨水和粮食上来。
倪庆山也为水的事情忙碌着。他每天都要早早地起来和茗波一起到四队的井上抢着去排队。因为没水吃的人越来越多,若去得迟了,等轮到时井里就没水了。庙里求雨的几个老汉也为雨水忙碌着,他们总希望能用他们的诚心打动神,就连茗源、熊富生等一帮娃娃也为天不下雨而焦急,他们每到星期六都要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教室里抬上凳子请神求一回雨。
不想逢着旱年,老天的心肠也是铁石做的。熊金保一伙在庙里上香请神的不见下雨,心里气了,就会把贴有神像的轿楼子放在外面让太阳晒上一会儿。他们想着,等轿楼子晒热,里面神像经受不住时灵气总会传给老天,让老天给人间降些雨水的。但不管他们怎样折腾,老天总是降风不降雨。
几个老汉看他们的虔诚感动不了上苍,就自己在庙门上排成一排顶着暖烘烘的太阳闲聊。闲聊时,他们大多时候都会很惬意,很开心。并且每遇见一个问题,需要争论时,他们就会毫不顾及地提出自己的见解,喋喋不休地重复那些自认为足能压倒别人的理论和观点。而每到此时,他们就会忘记一切的忧愁、烦恼和饥饿。渐渐地这已是他们每天必修的功课了。倪庆山心闲时,也会到这里跟几个老汉一起晒太阳、闲聊。
他们就这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聊着闲话。因为他们知道,太阳从他们身上晒不出多少油水的,所以他们并不害怕太阳的晒,也习惯了这种晒法,且愿意让晒。有时心里烦躁了,他们就会扒去衣服,露出半个肩膀,然后用手搓一搓长年积蓄在肩头上的那些黑糊糊的东西。
只因拉电,各家都忙,所以他们这样的晒太阳也不能太久。这天午后,他们晒了一会,刚要收拾着回家去喂牲口,却见魏新旺匆匆地走来。张世清知道魏新旺盖庙时没集资,平时也不来庙里,今见他走得匆忙,知道肯定有难以解决的事,就忙迎上去问是怎么了。魏新旺把张世清拉到一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张世清顿时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