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波的婚事已让倪庆山费尽了精神,到茗波结婚这天,倪庆山本想着是一场大喜事,也是自己能力的一种展示。不想经几起事情的打扰,这事竟然过了个窝囊,让他丢尽了人。他心里不自觉地有些羞愧之意。正这时,巧芸却不知因了什么也在西窑里哭闹着。倪庆山当时就火了,他噌地跳起来,就往西窑那边走去。
马汉云见倪庆山气呼呼地向西窑走去,他知道倪庆山的脾气,就忙跑过去说:“他倪家爸,你静静呆着,我进去看个究竟。”说着话,马汉云便去了西窑。
西窑里,巧芸正爬在炕上大声哭着,马汉云一问才知道,巧芸听她那远房亲戚为点小事甩手走了,她想着她那姨夫也没度量,走让走去,就没多搭理。不想没过多久,他们又都灰溜溜地进来了。巧芸突然觉得这些亲戚在耍笑她,给她丢了面子,心里一气,就要去骂,茗波拉住没让去,她就哭了起来。
马汉云觉得也没什么大事,就出来给倪庆山说了。倪庆山一听,心里那层莫名的羞辱感越加强烈了。他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就又蹲在耳房门台子上。在他的脑海里,是张来福嘲笑的面容和魏新旺蔑视的眼神。虽然他们都忙着收拾残局,但从他们偶尔发出的响亮的笑声中,倪庆山能感觉到这是一种心力的较量,是一场没有言语的斗争。
慢慢地,倪庆山又有了一种淡淡的意识,他意识到了一种东西的力量和真实,那就是钱!有了钱,就有了很多。但他没有认真想过这种东西的存在。他知道,想也是白想,所以他根本不用多想,只安静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在他的意念中,能种好一把庄稼,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已是万幸了。所以他只想着做好每一件事。正如今天,尽管他心里乱麻麻的,甚至有一阵子他的精神都快崩溃了,但他还是坚守着自己的岗位,行使着家长该行使的权力。
一天的日子就这样在忙忙活活、吵吵闹闹中打发过去了。等最后一批闹洞房的人走后,茗波关上门,数了数席间鞠躬挣来的钱,又看看正在收拾被褥,把炕角压着的核桃、枣子往衣袋里装的巧芸,心里想着:桃花在门口探了一下,看是想进来,为什么又没进来?
其实那时他很希望桃花进来,但为什么要她进来呢?茗波不知道。他只知道,桃花若要进来,他就会给她许多好吃的。因为这年头,他们最缺的就是吃的东西,尤其是过事吃的这些东西。
可是桃花刚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就走了。茗波当时想喊,但没喊出声,只看着桃花渐渐离去的背影。桃花走了,她带走了茗波的好心情,而把颤悠悠的失落感留给了茗波。
桃花探了一头就那样走了,闹洞房的那些人都走了,这会子西窑里只有他和巧芸。茗波静静地看着巧芸往衣袋里装着核桃和枣子,他想给桃花要几个,但他知道,那是他妈专为巧芸压的,他不能要。所以他又想:人就是怪,和这么个陌生女人一结婚,就要和她同床共枕一辈子。
在茗波看来,结婚除了让他的烟瘾增大了一些之外,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和心情带来多大变化。茗波大、妈倒是快活了许多。这不,茗波大每给牲口添趟草都要唱两句秦腔,虽然过事那天的混乱状况偶尔还会让他的内心隐隐作疼,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他只在乎眼前的快乐。茗波妈因为有儿媳和大女儿做家务,她也有空闲浪门子了。尤其在茗菡上学走后,巧芸把西窑让给茗茵、茗茹住,自己和茗波搬到了伙窑,这使茗波妈更加乐不可支。几个小的也因家里添了个嫂子而欢快。
但他们谁曾想到,茗波对巧芸总提不起兴趣,结婚好几天了,他也没往巧芸的被窝里钻过。虽然巧芸每晚都脱光衣服静等着,但茗波总躲得远远的。渐渐地,巧芸耐不住了,就主动往茗波跟前靠,谁知茗波不但不理,还把巧芸不由分说就是一顿臭骂,并且闹着要离婚。好在巧芸内刚外柔,嘴又严实,茗波闹得确实不行时,她至多偷偷地淌上几点子眼泪也就罢了。
冬去春来,三月的风吹开了每家希望的大门。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吆喝牲口的声音。虽然一个冬天没有下上几片雪,但人们还是把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点种子放在了地里。
现在种是种上了,出不出苗全靠老天。也许这是村民们的共识,因此,种子一下地,庄里有好事者说要在村子北面的一座小山丘上盖座方神庙,主办人是熊金保。因熊金保一人忙不过来,他又叫来张世清,两个人便爬一块核算着盖庙所需的费用,然后按人摊派。
自庙盖成后,还不等干好,熊金保等人就到庙里去求雨。反正地里没多少粮食,就是有点,也都有子女耕作着,他们闲也是闲着,到庙里总还有事可做。所以,在那座小孩子们看也不敢看的神圣的庙堂里,时时跪着神灵的信男善女们。他们手捧香烛,默默地祈祷着:“阿弥陀佛弥陀佛,求求菩萨保佑我,可怜可怜你子民,给点雨水渡众生。大慈大悲观世音,降雪降雨救苍生……”
可那高傲的神龛,给予他们的只是袅袅的青烟。不管地上的人们怎样祈盼,天上的雨总是不见来。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眼望着一片云过来,还没到头顶,就被一阵遮天蔽日的风沙吹得无影无踪。
天不下雨光刮风,村里的人没事可做,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蹲在墙根谈天说地、讨东论西。有的说天不下雨是天要收人;有的说地上坏人太多,天不下雨是众神对民间的惩罚,等等。
倪庆山没有参与到这些人群里,他没事干时,偶尔也会去庙里转上一圈的。因庙就在庄子后面,去那儿的都是些老汉,他们能说得来。所以,倪庆山尽管不信神,但一有空还是想去庙里凑凑热闹,和那些老汉们谈天说地、争高论底。这天,倪庆山刚进庙门,嘴里就念叨着:“……方格子方,方格子扁,方格子下面衬块板,板上木匠钉银针,银针上面点天灯,天灯点上如白昼,不用火柴不用油……”
熊金保听了半天,才听出倪庆山念的是首儿歌,就奇怪地问是哪儿来的。倪庆山笑着说是昨天听几个娃娃跳方时念的。熊金保说:“你听这些娃娃胡说呢,木匠钉铁钉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的,处处都得精打细算,还哪敢钉银针。再说了,灯就靠着油,没油谁本事大了把灯点着咱们看看。”
坐在旁边的张世清说:“那也难说。现在的社会发展这么快,说不上人都有钱了没处花去,给炕桌上钉几个银针摆摆阔气的事也会有的。”熊金保说:“还不是空改嘴上的心慌罢了,人连正常花的见的钱都没有,还哪里摆那些阔气去。”倪庆山说:“老熊你还不要说,那天我听梦二说,城里人点灯就不用油。”熊金保叹口气说:“城里人毕竟是城里人,咱们还在哪里?算了,这都是咱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还是烧香要紧。”
倪庆山几个还争论着,熊金保却自顾自地上香去了。张世清看熊金保上好香,又感叹地说:“说来也是实话,像这个样子,一天连饭都吃不上,还哪里敢想那些。这老天,真让人心急。”
茗波更是心急如焚。因为他的婚事,致使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并且这一折腾,把他家多年的存粮以及他舅舅家借给他们的那些粮几乎全用光了。虽然人情钱也收了三五百块,但他大硬是凑着还给了魏新明。现在他们用以维持生计的,就是每月的那些甜菜加上不多的几顿黄米饭了。
茗波越是这么想,对巧芸的积怨就越深。为娶这个臭婆娘,害得他家穷困到了这步田地。因此,他一看巧芸,心里就来气,就想骂她两句。有时茗波也想,别人家里不也娶媳妇吗?巧芸有什么错?她终究是要和自己生活一辈子的老婆,更何况,巧芸也不是一个好挑剔的懒媳妇。
但不管怎么想,茗波总是提不起对巧芸的兴趣。他一有空,要么到耳房去和他大、妈闲聊,要么出去浪浪门子,或是到地里转转,看看那些不肯探头的粮食。
眼望着到了四月,土坪山上除了风沙之外,再找不出多少春的气息。村里的人,往庙里跑的往庙里跑,往地里跑的成天守在地里。仅管如此,地里的粮食仍然没有几个出苗的,就连窖里吃的水也都没了。
现在,茗波每天起来,先要和同村的小伙子们到土坪四队的井上拉一回水。这水虽然咸中带苦,但天不下雨,就这点水也越来越成稀罕了。所以茗波每天都要早早起来去排队,等水拉回来后才下地里去干活。
这天,茗波在地里转了一圈往回走时,看见一群人从山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标杆什么的。他好奇地奔了过去,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是县上派来搞测量的,他们说要给石台乡架线通电,赶“六一”就能完成。他们还说隔几年要给石台乡引水呢!
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那些娃娃们的儿歌竟应验了。所以,庙里焚香求雨的那些老汉一没事也都跑去看新鲜,这似乎比他们在庙里焚香要真实要有意义得多!
自此,村子里又热闹了起来。没事的那些人总要守候在路边,看那些出进的车辆如何把一根根水泥杆子拉来,又如何卸下。那些拉水的年轻人,一聚到土坪四队的井旁,也都抢着说各自村里拉电的事。他们虽然都饿着肚子,内心仍然是忍不住的激动。
在他们的心里,这是一条光明的通道。他们虽没真实体会过,但演电影时他们见过。那是明亮亮的一片,会发出比蜡还亮的光,小煤油灯更不用提了。所以他们很兴奋。反正地里也没几个粮食,有好多闲得没事干的人就成天在地里看那些人定位测量。
等测量好后,就要栽杆了。栽杆要从各庄抽调劳力,每天补助一斤半麦子。这确实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各庄年轻力壮的劳力都抢着去,茗波也在其中。
人多力量大,上面要赶工程,下面的百姓们也盼望着快点把电拉上,他们也想学一学城里的那些人,过过点灯不用油的日子。所以栽杆的进展很快,不几天就栽到了庄子跟前。
这天午饭后,茗波觉得没事,就老早去了工地,却见张来福拿着一块石头正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根电杆。茗波忙向前赶了几步问:“张家爸,你在干吗呢?”张来福说:“把他杨春林能着,我要麦子他不给,不给我就不让这电杆从我们地里过。”
茗波这才想起,今天要栽的这杆刚好在张来福家的地里,但看张来福那种举动,茗波就笑着说:“你不让过也不能敲这电杆啊,你看这么好的水泥杆子让你敲打成什么样子了。再说,这么一个电杆能占多少地。”张来福说:“滚你的吧,别再幸灾乐祸了,电杆不占你们的地,你当然不知道心疼。我今天就谋着把这电杆往断砸呢,看他杨春林把我能怎样。”茗波说:“张家爸,你还是算了吧,电杆从哪儿过,这都是上面测量好的。你搞破坏,这是犯法的事。”张来福气呼呼地说:“犯你大的头呢,我砸的又不是你们的,轮上你来教训老子?”
茗波看张来福有些火了,知道再劝也是白劝,就没意思地站在一边,心里只盼着村长快来。约一袋烟的工夫,尹春明、梦怀鑫等人都来了,他们劝张来福,张来福嘴里却乱七八糟地胡骂了起来。他们知道张来福是惹不起的种,也就站在一边等着杨春林。
不多时,杨春林来了,他老远就喊道:“张来福,你准备干啥呢?”张来福说:“我准备砸掉这个电杆呢。”杨春林说:“你敢!”张来福手拿石头站起身说:“这是我的地,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气势汹汹地来把我吃了。”杨春林说:“这地荒了好几年,你种过一粒粮食吗?这会子把地当地了。”张来福说:“这是我的地,我种不种关你屁事。今天你不给麦子,我就不让电杆从我们地里过。”杨春林说:“就为了一点麦子啊?这是政府规定的,栽电杆的地方都不补粮食,你见给哪家补了?”张来福说:“我不管,我就要麦子。”杨春林说:“你这人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张来福说:“我怎么不讲道理了?这是我的地,我不让过就不让过,你让大家评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