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打罢供应粮,土坪又下了一夜的雪,这使土坪人更加真实地感觉到了冬天的到来,他们懒洋洋地蜷在被窝里,享受着寒意中被窝里的那一丝温暖。早晨学生走学校时,雪还没停。梦怀鑫女人因娃娃小,就亲自送出门去,刚要转身进来,却听有人喊她。她心里一惊,慌忙转过身去。在雪地里,有一个人影正向这边走来。梦怀鑫女人也就站着等了一会儿,渐渐地,那人近了,梦怀鑫女人一看来的是张正福女人。她觉得奇怪,心里想着张正福女人平常连她家门看都不正眼看一眼,今天这么大雪,她一大早的来干什么呢?
正想着,张正福女人已到了跟前。梦怀鑫女人问候了两句,就把张正福女人让到屋里。那屋里如冰般的寒冷,张正福女人跺两下脚说:“嘻,看他梦家爸享不享福,还睡着不起。”梦怀鑫在被窝里伸个懒腰说:“外面下雪,起来也没事干。”
张正福女人边往炕沿跟前走着边说:“天气这么冷,把我手都冻僵了。”说着话,她伸出双手就要往梦怀鑫的被窝里塞。梦怀鑫一看急了,忙把睡在旁边的小儿子国雄往怀里使劲地搂了搂。张正福女人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国雄的头说:“你看心疼不心疼,和他大一个模样。”梦怀鑫女人看张正福女人稀罕着国雄,就笑了笑说:“他婶子,你坐吧,我给你拾点糖萝卜。”张正福女人说:“你不用拾,我们昨天也煮了。你来咱们坐会子,我还忙着呢。”
梦怀鑫女人答应着,却已用碗端来几片煮好的甜菜根放到炕沿上。张正福女人也不客气,拿起一片就吃。吃过之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说:“你看今天不下雪我还忘了。这是魏新旺女人那天给我们送的一条蓝布裤子,说是魏新明送给他们的,他们也没个能穿的,就给了我们,偏我们也没个能穿的。我看你们翠巧穿得那么单薄,也怪可怜的,不如让翠巧穿去。”
梦怀鑫女人心里纳闷:“张正福女人怎么突然想起来给翠巧送衣服了?肯定有个说头呢,要不就是有事相求。”正想着,张正福女人又说:“他婶子,我是实心给你们的。你们老实巴交的,我也不可能给你们存什么坏心的。”梦怀鑫女人说:“人家送给你们的,让我们娃娃穿了,那咋行呢?”张正福女人说:“都是庄里庄邻的,有难处咱们互相帮凑着,有啥行不行的。”梦怀鑫女人说:“说来也是,翠巧身上穿的这条,也是前年她二妈给的。”张正福女人说:“咱们日子穷,只要有人送就好。他婶子,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娃娃的身子要紧。今天我给翠巧送了这裤子,也不图别的,只让翠巧以后记住我的好就行。”
说着话,张正福女人已将裤子平铺在炕上让梦怀鑫女人看。梦怀鑫女人还要推辞,却见张正福女人果然一片诚意,再说今冬翠巧正好没多余的裤子穿,她就没再推辞。张正福女人看梦怀鑫女人把裤子收了,就又坐下拉起了家常,后又扯到茗波的婚事。张正福女人说:“我听人说倪家的媳妇子说成了?”梦怀鑫女人说:“人家娶的日子都定了,好像是腊月十八。”张正福女人说:“这么快,倪家哪里那么多钱?”睡在一旁的梦怀鑫含含糊糊地说:“还不都是借的,他们哪有钱?”张正福女人说:“那也难说,这年头,家家穷得叮当响,就是有钱也不敢给人说,只能说是借的,你在哪里知道去。”
梦怀鑫想是女人闲扯,也就没再搭理,只伸个懒腰,又睡去了。
茗波这会子也还没有起来,他一个人躺在西窑的炕上,听着他大在外面扫雪的声音。像这样的声音,他早已经习惯了,也不用去管。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心里盘算着以后如何过好这个家的日子,如何还借的这些债,如何照顾好父母及弟弟妹妹们。也不知茗涛现在怎么样了,就算茗涛能挣些钱,但这么大的一个家,眼看着吃粮都成了问题,光靠着茗涛能转得过来吗?
茗波叹着气,他想卷个烟,可这屋没烟。他又翻了个身,极力想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一些。但无论怎样努力,总是平静不下来。他想起前些日子和村里几个人闲聊时,听他们说哪个省有个养殖专业户成了暴发户。那么这里又能养什么呢?养猪不行,现在连供应粮都变成了糖萝卜,哪有东西来喂猪。羊也不行,像今年这个光景,仅管山大,天不下雨,山上能有几根草。养鸡也不好,鸡的数量一大,费用和养猪的差不多。
茗波干脆不睡了,他起来穿上衣裳,独自在铺着皑皑白雪的山巅走来走去。正走着,迎面却走来张正福女人,茗波想着大清早的又下着雪,她这是干什么去了?张正福女人却已到了跟前。茗波喊了声二婶,张正福女人却气呼呼地说:“你回去告诉你们茗源,以后少提我们红梅。一个娃娃人,啥对象不对象的,连一点脸皮都不要!”
茗波看着往过走的张正福女人,心里想着:莫名其妙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这妖精不知又在哪里拾了些闲话根子,大清早的就乱发疯。但看张正福女人的那脸色,茗波也没再搭理,只往紧裹了裹衣裳,又顺山路转去了。
倪庆山扫完雪,又经营好羊和牲口,觉得没事可干,就在耳房炕上吧嗒起了旱烟。刚吸了几口,村长杨春林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倪庆山一看杨春林披着一身雪进来,忙跳下炕给杨春林让座。杨春林抖了抖身上的雪,倪庆山又把旱烟盒子递过去。杨春林边卷着旱烟边说:“你看昨儿忙着分甜菜,把这事都给忘了。你家老二给你们寄来了钱,怕正赶上用场呢。”说着话,杨春林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汇款单递给了倪庆山。
“哦。”倪庆山用近于发抖的手接过汇款单,捧着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放到窗台上,才坐下和杨春林拉起了家常。等杨春林走后,倪庆山迫不及待地跑到伙窑里说:“嘿嘿,茗涛给咱们寄来钱了。”
茗波妈正要收拾着做饭,听倪庆山这么一说,心里一愣,随之又转过身来问道:“你说啥?”倪庆山说:“你儿子给咱们寄来钱了。”茗波妈有些怀疑地看着倪庆山说:“真的吗?”倪庆山没好气地说:“骗你干吗?”
茗波妈呆呆地看着倪庆山,脸上渐渐地有了些兴奋的表情,那兴奋又促使她急切地问道:“寄了多少?”倪庆山短促地说:“一百五。”
“一百五?”茗波妈愣愣地站着,脑子里只有一百五的概念。在她的感觉中,这是一个很大、很难具体的概念。茗波妈只觉得心里突然变得很空,就连脸上那一丝兴奋的表情也僵住了。
“一百五?”茗波妈又慢慢地念叨了一遍。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的心里开始有了些反应。渐渐地,这反应越来越凸显,致使她的双眼里露出了似云散雾开后艳阳初照的光亮。她脸上僵硬的表情慢慢地变得活跃了起来。她的嘴动了,开口就说:“还不快拿来我看!”
倪庆山猛然醒悟过来,他小跑着到了耳房。从他把耳房门扇碰得发出声音的响度上就可以听出,他走得很匆忙,也很刚劲。茗波妈在伙窑里耐心地等着,倪庆山又小跑着把汇款单拿了过来。茗波妈听倪庆山过来,忙迎到门口去,双手接过了汇款单。她虽没怎么念过书,却也认得几个字,那汇款单上,确确实实写的是一百五十元。
茗波妈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一百五十块钱的汇款单。这是多好的东西啊!她虽也见过钱,但她的家里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收到过钱,更没有过这么多真正属于自己家的钱!
钱啊,好东西!
茗波妈心里一热,不由得热泪盈眶。倪庆山看着老婆的神态,也有些激动地说:“茗涛这娃还行。唉,就是政策一变怕要出麻烦的。”茗波妈擦着泪说:“唉,就让娃干去吧,你不听茗涛那天在信上说,出去干活挣钱的人那么多,要是政策有变的动静,他们怎会不知道呢?”
倪庆山沉默了,他坐到炕沿上卷了根烟,刚点上,不知怎么,他猛然想起了熊金保说的那话,心里多少犯了点嘀咕。自茗涛偷着跑出去后,庄里有好些人总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骂他家教不严,不会管制儿子。所以他心里一直恨着茗涛。而这会子他怎么也恨不起茗涛,却只想着他的身体和安危,并想把这钱拿给全庄的人去看。有一阵子,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变了?但不管怎样,茗涛总算给家里带来了一线曙光和希望。他心里很矛盾,矛盾得有很多事情似乎想也想不明白了。所以,他默默地抽着烟,偶尔也会叹口气。
茗波在外面碰见了杨春林,也知道茗涛给家里寄来了钱。尽管张正福女人给他装了一肚子莫名之气,但他还是兴奋地跑进屋,把茗涛的汇款单拿起来仔细地阅读了一遍。那上面的字虽然很潦草,却很真实,真实得就跟土坪的山一样。但茗波的心头为什么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羞愧和愁意?他的手也微微地颤抖着,脸上泛出了淡淡的红,难道这仅仅是因为内心的激动?
倪庆山并没在意茗波面部表情的变化,他直催着让茗波去取汇款。茗波便收起汇款单,洗了把脸,饭也不吃就踏雪往乡上去了。
今天刚好是星期六,茗波回来时顺便把茗菡也叫了回来。茗源几个见他们的大姐回来,自然高兴。他们相互亲热了一会儿,茗菡便去帮她妈端上了丰盛的晚餐,其实就是调了些香油葱花的面条。就这,他们一月也吃不上几顿的!
晚饭过后,茗源给坐在炕上看他妈做针线活的茗菡端来一个大碗,碗里装的是他妈昨晚用煮过甜菜根的汤水熬成的糖。茗茹跑去拿来个勺子,挖了一勺让茗菡吃。茗菡看黑糊糊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就推着不要。茗茹拿着勺子硬让她尝,茗菡就张开嘴一尝,那黑糊糊的东西要多甜有多甜。于是,她接过勺子,自己又挖着吃了几口。不等茗菡把嚼在嘴里的糖咽下去,茗茵又拿来一个七八斤重的绿根大白萝卜说:“大姐,这是咱们那天用洋芋换的。这萝卜水多,还不呛鼻子,不信你吃,比咱们园子里的好吃多了。”
茗波妈在炕上边做针线活边笑着说:“茗茵,你拿那么大个萝卜叫你姐咋吃?快切去。”茗茹早已拿来菜刀,茗茵接过来,就在她姐面前的席子上切开了。她先拣最粗的地方切了足有一寸厚的一片递给茗菡说:“大姐,厚些吃去美,你尝尝。”
茗菡望了眼正在切萝卜的茗茵,又看看站在旁边的茗源和茗茹。尽管她的肚子已经很饱,但看到茗茵几个又兴奋又企求的眼神,她还是接过这一厚片萝卜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茗茵等她大姐把萝卜接过去,看她吃了一口,才又切了几片薄一点的。她先给坐在炕里面的她大递了一片,又给她妈和她大哥各递一片,小姊妹几个才各自拿了一片。
倪庆山一手夹着旱烟棒子一手拿着萝卜靠墙根坐着。他的眼里,流露着慈爱柔和的光芒,面部充满着融融的笑意。那是一种快慰的心态,欢乐的享受。在他的记忆中,他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愉快过。所以他忘记了抽烟,只顾着吃萝卜。
茗菡吃完厚厚的一片萝卜,胃已经撑得要命。茗茵又递过来一片,她实在吃不下去了。坐在旁边的她妈笑着说:“茗茵,你大姐已经吃得够多了,你还给,小心肚子吃坏了明儿咋去学校呢?”茗茵这才罢休。她给茗源、茗茹各人又递了一片,便把剩余的收了起来。一家人又说了会儿闲话,才各自收拾着睡觉去了。
第二天走学校时,茗菡一背书包,沉沉的,她用手一摸,书包里好像有个圆滚滚的东西。她奇怪地将书包撑开一看,里面不知谁给她塞了个白萝卜。她也没问,只悄悄地把萝卜掏着放了回去。放下后,刚一转身,却见茗茹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们的距离虽有两三米,但茗菡看得出茗茹的眼里充满着失望。茗菡想到,这萝卜肯定是茗茹装的。她身不由己地过去把茗茹抱起来亲了一口,心里却充满了辛酸。